◎黃湄評
大南埔行政上劃為南庄鄉,是目前南富村的舊稱,位於苗栗縣三灣鄉與南庄鄉的交界處。跟隨意識報專題採訪大南埔,我在告別暑假前的最後一趟旅行來到這片土地。
搭乘火車到竹南,在火車站對面的小雜貨店買了前往大南埔的客運車票,太過習慣光鮮明亮的冷氣客運站,這種隱藏在雜貨店中的購票窗口沒有月台沒有廣播。店裡貨物商品堆積成山,老闆操著台味國語在陰暗燈光裡更顯神秘。那天的天氣極好,外頭陽光潔淨燦爛,小小雜貨店中神異的氣氛渲染出發的心情,我知道我將抵達的地方也和店裡的風格連成一氣,一切都是新鮮。
客運上眾人嘻笑、聊天拍照。這趟採訪前才剛結束環島,前往大南埔的路上對窗外的鄉鎮景觀看得極為自然,沒多注意,只記得平房與水田互相交錯出現,又灰又綠,光照耀在磚瓦秧苗上,亮得很青春。
從竹南到大南埔車程大約一個多小時,大條馬路平順暢通,少了幻想中偏遠山下小村落會有的漫漫顛簸,我急忙地抹去這種存有浪漫的刻板印象,專心發呆、偶爾嬉鬧,凝著窗外的街景巷弄享受大無聊。
剛到大南埔,只覺這農村田野極為清爽整齊,並非只是街道潔淨,看不見一片垃圾,或是水稻田阡陌相連規矩,而是因為這村落房屋都散發著和諧的氣味。這種與環境的協調感不是每個鄉鎮都有,要不就是出現嶄新的透天厝錯落在平房老屋,要不就是有些連鎖店的招牌此起彼落的喧囂,雖然村裏還是有些客委會做的導覽解說牌或突然聳立的橋型花架,幸好目前這些還不足以掩蓋大南埔的樸實美麗。
放妥行李,村裡的一位伯公先帶著大家做村莊導覽,他是一名土礱師傅,於是我們都稱他為土礱伯公。從前農村社會裡,土礱師傅備受尊敬,時常要到各戶人家停駐直到完成委託的土礱,走過不少大小村莊,遊歷識人極多極廣,在採訪期間伯公一天總要被輪番問上兩三次,不論何種領域,都能從他口中得到線索追蹤,往後,我時常想起他坐在桌前寫字的專注平靜,那副景象叮囑著自己也要更加認真勤奮地學習、生活。
這裡的老人白日少有坐在門前發楞的,要不就在菜園要不在農田,若是天氣熱也要拿些衣服到路邊的溝圳洗洗。他們的臉龐是老的,身上散發的氣息卻清爽可愛,看到我們這些外地人穿著農村工作服的窘迫樣,也朗朗的笑起來。夜晚,他們會三五成群地聚在騎樓或街道,拿幾張簡單的塑膠椅隨意擺放在馬路中,索性坐下聊到九、十點。路上沒有汽車呼嘯,頂多也只是孩子驚險的在人群中飛竄穿梭。或許是白日太烈,晚飯後的街道上竟要比白天熱鬧,人們散步以消化飽餐,聊天以打發無聊,待在家裡看電視的也不會閒著,總有固定「聊友」聚集客廳,打開電視論起國家大事,你若說農村生活單調平乏,我倒覺得他們的夜生活要比都市精采充實。
我們在此地的四個晚上天天加入他們的談話,許多從前與許多曾經交錯在年輕腦袋之中,我從他們口中得知大南埔往日榮景,多大的雜貨店啊!裡頭販賣的商品生人死人皆有。而幾千幾百人的礦坑與滿山遍野的茶園又是怎樣的模樣啊?那家手工豆腐店在清晨散發的豆香已經傳到幾哩遠去瀰漫整山,而那裡是很久很久的遠方。
午餐過後,不論男女皆戴起大花袖套,頭頂竹斗笠行走於山林田野,我做是遊戲,一穿上戲服就像個孩子一般蹦跳。意識報採訪團隊平常窩在都市校園,以書本知識為食,遇到截稿日便要與電腦相親相愛、廢寢忘食,農夫農婦的打扮沒人熟悉。此時,誰要先穿起袖套頂起斗笠就是惹來一陣哄笑,但入境隨俗,扭捏到最後也不知是誰在笑誰,依著夏樹蟬聲全都喧騰鼎沸,滿室熱鬧。
將房子借宿給我們的叔公是個老礦工,額頭上有個月亮狀的疤痕被大家叫作「包公」。叔公老是在笑,尤其看到我們一身袖套雨鞋扮相更是開懷,住在叔公家的幾天,叔公細心體貼的照料,時常照看大家的生活起居,每當我們彆扭地做著城市生活之外的事,他就呵呵的笑了起來。
午餐過後,叔公帶著大家到菜園中幹活,說是幹活,其實只是些體驗性質的簡單農事罷了。叔公叔母將菜園整理的很好,把一群都市人帶到菜園完全出於叔公的善良佛心,不諳農事的我們拔起草來秀秀氣氣,像是珠寶櫃裡挑戒指,叔公在一旁看著十多個門外漢在棚架下胡弄亂弄,也不作聲,就是笑吟吟的看著,那模樣就是一個父親溫柔注視著剛學步的孩子一樣。
太陽底下萬物眾生皆要懾服,頭幾天尚未熟悉暑氣,凡在外頭走上一圈就要躲進房子癱死。休息時一聽到外頭傳來賣冰的叫賣,眾人從汗臭薰人的昏睡中驚醒,原來這樣童年直覺性的反應還存在。大家很有默契的凝神聽仔細枝仔冰的口味種類,幾人飛奔至街上觀看購買,夏日懶懶的小鎮因為一聲「好吃的枝仔冰來了──」,長長遠遠的召喚,召喚小鎮的熱鬧,召喚一根冰棒就滿足的童年。暑氣逼人,太陽是王,退散兩者,乃一支細木冰棒也。
下田整地除草、上山砍竹劈柴,走訪村莊體驗農村工作,相較讀書寫字的確是粗重的工作,但是當我握著鋤頭,心中卻是無比的踏實與平靜。身體的勞動和靈魂的充實相互結合,只是去感受,感受。
採訪期間,得了機會和當地深入的對談,因為負責的部份是大南埔的產業,走訪大南埔僅存的製茶工廠,揉茶的機器剛好與電影傳統放映機等身,他說的故事伴著膠捲轉動的聲音在放映,我錯置時空,多想走進當時的風華年代,卻只能坐在銀幕前,看著這部老電影在他者的記憶中慢慢播放,直到黯淡。曲終人散。
他們在講述故事時,過去的場景通常熱鬧喧騰。每逢元宵幾百人的陣仗全湧上山上一條迎龍古道,暗無天日的礦坑,礦工冒著生命危險低身以十字鎬挖掘煤礦,試想「當年如何如何」,時空汰換,段落的最後雖有著幾聲感嘆,老者的面容依舊平和寧靜。過去的那段日子對他們來說只是生命中的歷程,匱乏的年代怎樣都是美好,產業興盛時,他們每日辛勤的工作,珍惜得來不易的粥飯菜湯,當產業沒落,他們揮揮手說著「日子總是要過」又低頭做活去了。好像再怎樣大的事也不能使他們驚嚇。他們的生命像草柔軟堅韌隨風搖擺,大風起,根一緊就撐過,微風送,輕輕搖擺也是快活。
五天的行程,短短的五天卻過得很長。每天三餐時間外,大家在外頭奔波走訪,晚上還要討論分享至深夜,上床時已疲倦的沒有睡前思考的時間,翻身倒頭就呼呼大睡。當在異地的生活已能熟悉一切,過得自然而產生屬於個人的慣性與常軌,日子似乎就變得長些,或許這是我之所以要旅行的原因。只是異地的停留不能太久,幾年日子下來,生活僅剩牆上日曆還在一天一天前進,失去了興味,逼得我得出發再流浪。
離開大南埔,心上有些東西似乎遺落了,空出來的位置軟軟的,一碰觸就要塌毀。這裡的溫暖溢滿我的血管,進入血液與原先的一同奔流到全身。我不只遺落心上的一方,我還忘記我得回到一個充滿城市腥味的地方。我的腦袋乾癟似一顆核桃,必須在大南埔的記憶中挖掘一個聲音灌溉這顆核桃,那是叔公喊著「要再回來」的聲音。
隨著人潮走進車站,下一站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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