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1日 星期三

黑暗中閃爍的幽微繁星

著/湯家碩

談達爾文之後,也談哥本哈根


戲散了之後,走在鹿鳴廣場寒風颯颯的黑夜裡,我記得一年前自己也是這樣的走在尚未入夏前的冷春之中,腦中滿滿是揮之不去的鬼魂,他們在我在耳邊不斷繚繞、低語,揮之不去。這是看戲最大的快樂,也是最大的難題:它試圖告訴你什麼,卻又千迴百轉、欲言又止。無疑的,就劇場美學而言,《達爾文之後》所呈現的視覺經驗是無懈可擊的。精湛的燈光運用與舞台意象呈現,讓整齣戲既有著總體劇場那種無論任何一個定格都可以裱框成畫的細膩美感,卻又同時在劇本上保留了相當夠份量的情節與對白。從整體面而言,《達爾文之後》絕對是成功的,無論從哪一個劇場元素來看,都屬水準上乘的演出。



但既然要談《達爾文之後》,那麼就免不了要談談動見体在一年前的杜鵑花節,同樣於台大鹿鳴劇場演出的《哥本哈根》。其實《達爾文之後》和《哥本哈根》之間有著非常明顯的對話存在,而那樣的對話不僅僅是一個類似的改編模式或是類似的體裁架構而已。他們兩者其實在戲的背後都處理著一個相同的問題:我們如何看待人性中那最深邃而幽微的一面?這樣的幽微並不全然反應著人性的黑暗或是殘忍,而是在一個混沌的世界之中,我們究竟該以怎麼樣的姿態來面對生命與生命錯綜複雜的糾結?在《哥本哈根》中這樣的幽微藉著海森堡與波爾、馬格麗特三人的鬼魂對於各自生命記憶的爬梳以及哥本哈根這件歷史公案作為具體的衝突事件加以體現,而量子理論中的「測不準」概念則是被轉化為最後關於人性論的註腳。沒有什麼是一定的,就算我們相信世間有著共善的存在,並且都為了這樣的共善而努力,就像是海森堡與波爾一樣,他們的初衷都想要避免戰爭與死亡,但是宿命的無常與人心之間的藩籬,最終卻還是讓悲劇無可避免。



達爾文之後也也試圖處理一樣的問題,但在提問的方式上,比起苦澀到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哥本哈根,達爾文之後選擇以一個較為詼諧的方式來處理生命的幽微,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流亡保加利亞女導演蜜莉、一個美國黑人編劇勞倫斯、兩個英國演員湯姆與伊恩,以及一齣關達爾文在發掘那撼動當代的演化論時,與小獵犬號船長費資羅兩個人在情誼和信仰上相互矛盾衝突的劇中劇;四個有著個不同記憶與傷痕的人、六個迥然不同而相互對立的價值,如同船艙一般的長形舞台既是19世紀的小獵犬號,也是21世紀的劇團排練場,就在時間與情節不斷地在劇中劇裡與劇中劇外來回交錯推進的同時,每個人也各自慢慢的揭露屬於自己的故事,同時也展開關於價值、道德的一連串辯證。在許多細小的地方,四個同床異夢卻又要共同合作出演的角色,在那樣略為荒誕的情境之下各自以各自的小幽默來對於這樣的荒誕加以諷刺,無論是伊恩那隻在辯證著演化時不斷嗶嗶作響的電子雞還是四人大吵後躲在桌子底下,最終卻還是伸手接受了勞倫斯買帽子請求的蜜莉,在逐漸駛向瘋狂的小獵犬號上,都或多或少的讓氣氛稍微了和緩了一些。



不過關於生命的提問,達爾文之厚的回答卻比哥本哈根來的更為絕望,如果我們可以說《哥本哈根》之中還有共善的存在的話,那麼在《達爾文之後》裡,連這樣的共善也被捨去了。費資羅船長和達爾文之間的信仰衝突是本質性的,湯姆與伊恩在價值觀上的衝突也是本質性的,這兩個角色在戲中戲裡和戲中戲外都展現著同樣的掙扎與矛盾,適者生存的世界中既沒有共善更沒有真理,於是原本相信上帝的費資羅最後選擇用原本在他認為極度不榮譽的方式脅迫達爾文;伊恩也為了維持戲劇的出演而以謊言毀了湯姆的電影演出機會。在生命不斷被淘汰的世界裡,信念是如此脆弱而現實是如此殘酷。達爾文之後裡每個角色背後都有一個悲傷而荒謬的故事,這些荒謬的故事成就了他們每個人各自的信仰,也成就了那齣戲中戲。在略為苦澀的幽默之中,如果一切都只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那麼我們所能做的,也就只有活著吧,讓生命在最黑暗的宇宙中不斷明滅。就算不能照亮什麼,最少也呼告了自己瞬間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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