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投縣仁愛鄉的萬豐國小,位於萬豐村(曲冰部落)的西北角,校地微微高起。倚著操場邊緣的鐵欄杆往下一看,可以看見部落裡戴著紅色鐵皮屋頂的平房,延著山 坡向東邊緩緩攀升。鬱鬱山壁隔著濁水溪寬廣的河床而聳立,山邊雲霧繚繞。萬豐國小的學生,有的每天從部落走路上學,有的從十分鐘車程的舊部落騎腳踏車過 來。他們在學校的操場和遊樂場嬉戲,過一會兒跑到教會前面的廣場玩,玩夠了再跑回來學校。
萬豐國小一個年級一班,人多的有十幾個小朋友,人最少的只有五個。這是曲冰唯一的國小,也是唯一的學校,幾乎全村的人都是萬豐國小的校友。從日治時期設立 以來,「武界教育所」隨著部落的數度遷村而移動;戰後,則是和鄰近的兩個布農部落的小學法治(武界)、中正(過坑)分分合合。直到民國五十八年萬豐村獨立 設村,才定名為「萬豐國小」。
從霧社走投-83線到曲冰,還沒進入部落前就會看到左邊有一條小路往上坡走,旁邊立有印著紅色楓葉的石碑。走上去,萬豐國小灰色的建築物映入眼簾,柱子上 印有斜紋裝飾。事實上,現在使用的校舍是九二一地震過後才重蓋的,當時由台塑出資六千萬元認養,由姜樂靜建築師特別設計。每一間教室都有設置洗手間和木頭 地板的閱讀區、樓上有校史室收藏具有布農族特色的文物。牆上的一塊看板,貼滿了小朋友去各地表演傳統布農族歌舞的照片。
除了一到六年級,還有給五歲兒童的國幼班,寬敞的教室四周環繞著繪本和教具、玩具。走進學校旁的倉庫,裡面停滿了北一女學生向捷安特募來的銀色腳踏車。而 萬豐國小的電腦教室,同時也是教育部「創造偏鄉數位計畫」下的數位機會中心(DOC),供村裡的人學習和使用網路資源。當然,小學生在裡面玩遊戲玩得不亦 樂乎。
在地教師的認真付出
「書和教具是很多,可是沒有人帶也沒用啊。」教務主任何美月本身是曲冰人,已經在萬豐國小任教三十年之久。他指出,萬豐國小缺的不是硬體設備,而是學校裡 的老師除了教學之外,各個還要肩負沈重的行政工作,不一定有時間好好使用這些豐富的教材。她覺得,學校很盡力在鼓勵小孩子在課堂上學習,可是小朋友回到家 中之後,很多家長不見得會持續關心孩子的學習狀況。
「小朋友學習比較被動。有小朋友每次都拿個二十分,好像也無所謂呢……個性是很樂天啦。但這樣一到城市裡面念(國中)的時候就可能會很挫折。」她說,部落 裡許多家長都不大管小孩,酗酒的也不少。萬豐國小屬於教育部的「教育優先區」,一方面有補助可以發展原住民特色的課程活動,還有替單親及隔代教養的小孩安 排「夜光天使」的課輔活動,內容是帶著他們寫作業還有陪他們唸書。
「有時候家長好像認為只要是教小孩的東西,就全部交給學校。」其實,學校和家長之間的互動很頻繁,每次家長大會幾乎全校學生的家長都會出席,平時學校和教 會的關係也很密切,可以透過教會來聯絡家長。「反正部落就這麼小,大家都認識,小孩子有什麼狀況我們都會提醒,可是不一定有用。」
除了學校之外,就連課輔班的老師也跟家長有密切的來往。喜瑪恩長老教會的余秀美長老是課輔班的老師,每天放學後都在教會教二十個一到四年級的小朋友寫作 業、還有帶繪本閱讀等活動。跟他一起教課的還有嘉義念高中回來的吳玉婷。余老師提到,有六七個小朋友在課輔班的表現不佳,大都是家長酗酒。課輔老師會特別 到小朋友的家中登門拜訪,提醒家長要注意。被「特別關注」的家長不但不會惱怒,而且還往往是相談甚歡,互相調侃。可是余老師也認為,家長好像把教導小孩的 責任都丟給課輔班。
「我就笑他們說,你再不簽小孩子的聯絡簿,大概連自己的名字都會忘記怎麼寫了!」課輔班本來由長老教會在九二一地震過後設立,余老師由於家裡經濟比較沒有 問題,就接下這個半奉獻性質的工作。五年前改由勞委會在附近九個部落和埔里擴大舉辦,每個課輔班給付兩個課輔老師薪水(最低薪資)。
已經在課輔班教課兩年的吳玉婷,目前在部落一面教課輔,一面準備考公職。她說,通常小朋友學習比較有問題的都是因為家庭因素,可能是因為隔代教養,或是要 負責照顧家裡的弟弟妹妹。課輔老師時常會和學生聊天,是一種亦師亦友的角色,也會把觀察與心得告訴萬豐國小的老師。其實,余秀美老師是何美玉主任的國小同 學。除了教課輔班,余老師還在萬豐國小一到六年級每週教一小時的母語課。
「我覺得學校的老師都滿認真的,可是這裡風氣就是比不上埔里啊。」吳玉婷是這麼說。
溪水引領出山的道路
今年讀國二的阿其和讀國三的阿慶,平時為了就學方便都住在埔里,住宿在教會為原住民學生設立的學生中心。暑假期間兩個人待在部落,阿慶有時候會跟著爸爸一 起去工作(這一天是去搶修馬路),偶爾還會去打獵。阿其由於爸爸是警察,不用跟著做工,被朋友戲稱為「富家子弟」。兩人最喜歡的運動是籃球,都有積極參與 萬豐村的籃球隊。「萬豐的強項就是籃球啊。我們都不會輸,要輸也是輸給其他布農族的。這樣萬豐、法治、中正的就可以輪流拿第一名。」
阿其的微笑顯露出心中的驕傲,染成一頭咖啡色的頭髮也好似興奮地豎了起來。他在學校也是籃球校隊的球員,所以不論是在學校或是家裡都不斷跟朋友一起切磋球技。阿慶卻因為成績不夠好,不能繼續在校隊打球。
「剛去埔里讀國中的時候,就覺得對部落很捨不得。而且很不習慣,沒有什麼熟人……到現在也是一樣。」阿慶覺得平地的學生很不容易親近,而且都沒什麼幽默 感。「我們覺得好笑的東西,他們都不會笑的!」在學校被人稱為「番仔」時,他們會回罵那些漢人是「ㄅㄨˊ(屁)」。阿其回想,有一次一個原住民同學在學校 起了爭執,就生氣到在教室裡翻桌,然後去踹校長室的門。
阿其的弟弟阿承今年上國一。由於新路的開通,父母決定讓他每天通車四十分鐘上學。吳玉婷的弟弟今年也要上國中,他的媽媽馬月珠到了開學前兩個禮拜,都還在 苦惱究竟該讓孩子住在埔里,還是每天通車。從前玉婷在念國小的時候,全家為了陪伴小孩子特地搬到埔里去住,到了小學五年級發生九二一大地震後才搬回曲冰。 馬月珠相當重視要在孩子身邊管教這件事,就連讓玉婷讀嘉義輔仁高中,都是考量住嘉義的親戚可以就近照顧。
馬月珠回想起小時候的成長過程,覺得小時候總是在幫家裡的忙。「我小學為了幫家裡的忙,都常常不去上課。小學畢業到埔里去當女工,才發現連ABC都看不 懂!」由於擔心工作能力落後別人太多,馬月珠下定決心去讀國中夜間部,後來還順利考上仁愛高農。「我們部落裡的家長,對教育比較不關心吧……像我現在看泰 雅族有很多人在當警察、護士或公務員,現在想起來,應該是因為他們從以前就比較注重小孩子的教育吧。」
目前在仁愛鄉公所工作的余三郎,在國小的時候就已經去埔里念小學。當年全家人為了他搬到埔里去住,對家裡也是不小的負擔。余三郎覺得自己可以小時候就離開 部落去埔里,對學習的幫助不小,算是非常的幸運。「我很幸運的是,我爸爸媽媽可能還對教育有一點想法,而且還會陪伴我去唸書。」他覺得,原住民的教育如果 要提升,還是要從家庭教育著手。他和馬月珠一樣,覺得部落裡很多家長對孩子的教育當然不怎麼關心。至於過去生活中族人共同傳承的打獵、編織或是農事,余三 郎覺得那些東西沒有人特別在「教育」,而是屬於生活的一部份。
曲冰可以說是大專生服務隊出團的「熱門」去處,每年寒暑假都有好幾個營隊在當地舉行。提到大專生的在部落裡為小朋友辦的營隊時,幾乎每個老師和家長都大力 讚揚。他們覺得,暑假大學生來辦活動,至少可以讓家長可以不用操心孩子亂跑。至於教學的詳細內容,只要是大學生平常會的東西,能夠跟小朋友多多互動,他們 就覺得很不錯了。可是何美玉主任也提到,他希望學生能夠和小朋友建立長期的友誼,而不是上來四五天就沒了。「像我到現在,都還有跟小時候幫我們帶活動的 『山友』聯絡呢。」
至於長老教會服務的師母則是說:「我們非常期待每年大學生來陪伴孩子。如果部落未來要有什麼改變,現在一定要把希望放在孩子身上。這個東西光靠我們自己做 起來很辛苦,外面多一點刺激和幫助總是好的。」他本身則是努力帶動青少年的團契,希望他們回到家中也能對父母帶來一些正面的力量。言談之中,她不斷表示對 部落家庭教育的憂心。
從這一代到下一代
部落裡對教育比較有想法的老師和家長,都經常對部落孩子的家庭教育感到憂心。縱然在課堂上、課輔班和在教會所投注的大量心血,還有外界為萬豐國小提供的豐 富資源,他們還是覺得部落裡的小朋友需要更多的協助。然而「家庭教育」卻是有心改善部落教育的人,最難碰觸的面向。部落中的人際網絡很緊密,老師和家長之 間的互動也非常頻繁——可是每個家庭所面對的處境,卻很難因為學校投注更多資源、為小朋友多辦活動而改善。相較於孩子,家長或許面對更大的難題,需要整個 部落共同來面對。
隨著時代的變遷,孩子的成長過程不再只有日常生活中的學習,而是冒出了許多新的概念——「學校」、「教育」、「競爭力」——這些東西究竟是不是屬於生活中的一部份,對部落中不同的家庭而言,存在著很大的差異。另一方面,「家庭教育」反映的其實是家長自身的處境。當本地的生計只能勉強維持下去,部落中的家長很難有時間心力,去思考自己理想中的下一代該是什麼樣子;比較關心孩子教育的家長,也很自然的把小朋友送到外面去讀,讓孩子提早加入外面的競爭。
夜幕低垂,法帝瑪天主堂外面的籃球場上,聚集了大人還有小朋友,人影和笑鬧聲在昏黃的燈光下交織在一起,不停閃爍。大人在練詩歌、國中生和高中生在打籃 球、而小學生則是在籃球架上爬上爬下追逐遊戲。濁水溪的溪水時而細碎時而凶猛,但穿過山嶺的溪水卻是不曾間斷。在不同的時空背景下,一代代部落青年,因為 工作、求學等理由延著溪谷出山。而部落則是敞開雙臂,等待他們歸來,養育下一代曲冰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