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亭瑄
在群山之中,陽光和晨霧圍繞的地方,住著一群真誠而堅毅的魯凱族人──這或許是人們對於好茶部落的想像,莫拉克後四年,遷至瑪家農場永久屋,發展起「接待家庭」的好茶,被冠予「台灣普羅旺斯」之名,似乎自此成為一則美麗的復甦傳說。
當我們沿著古茶柏安街行走,體驗部落的樸實風情,自認為已貼近當地居民日常的生活,或許不會想到,自己為何能夠來到這裡,踏入族人的家中?在可見的淳樸畫面背後,關於接待家庭的一切何以開始,又如何對當地的權力與人際連結發生作用?
災後的土地分配,使部落無法再如以往耕作自足;以「接待家庭」補貼收入的構想,因而由貴族家庭出身、目前擔任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的陳再輝先生發起。不久,民意代表李金龍先生開始跟進,帶領產業發展協會(以下簡稱產協),建立起審核與輔導、證照發放、統一價格與定期開會等制度,並實施「迎賓」、「之家」等設計,欲使接待家庭有更成熟的商業化發展。
然而,李氏欲將產協作為全體接待家庭對外宣傳與接客的唯一窗口,並要求加入產協的家庭在接待任何客人前,皆須先向產協報備與登記。一些家庭因不滿此規定退出產協,部落隱隱形成分以陳再輝先生和李金龍先生為首的態勢。陳氏認為,接待家庭的初衷,不過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只要善意和基本的待客常識便已足夠,不需外加種種管理或商業的包裝。較激烈反對李氏的家庭,更覺李氏已將產協如私人家族企業般操作,動用屬於全部落的資源,只為了「他的」產協服務。產協的接待家庭,則認為單一窗口的存在,能針對不同客人的需求,安排最適合的住處,並確保旅客任何安全上的疑慮,皆有反映的管道。
在好茶的四天,我們走訪各個家庭,願能收集各種故事和聲音,以盡可能的中立角度,更瞭解好茶居民對接待家庭一事的想法。
(攝影/陳亭瑄) |
摩擦背後的共通之處
共享精神
在每一場訪問裡,「共享」是陳李雙方共同的關鍵字。李金龍主張,「共根」是產協一切政策的基礎,統一的宣傳與客源分配制度,是為了淡化族內政經階級的差異,使各接待家庭擁有平等的經營機會,避免傷害族人的團結情感。產協的接待家庭也曾說,若未透過單一窗口分配客源,各家便須展開自由競爭,以平民的經濟與知識水準,將難以使裝潢等級或宣傳效果,與其實並不那麼需要這筆接待收入的貴族家庭相匹敵。
然而,不滿李氏的家庭認為,試圖將整個產業掌握在自己手中,便已和魯凱的共享觀念明顯相左。陳再輝先生認為,讓各家庭自由發聲,透過自然的社會網絡彼此互助,部落才能延續祖先的共享精神,百花齊放,活出真實而美麗的樣貌。願族人能保護部落的純真,避免讓它參與緊繃的權勢遊戲,捲入任何不必要的政治或商業運作。此外,也有受訪者委婉指出,李氏將鄰近家庭所販售的產品,經過更精緻的包裝後,納入自己的經營項目,使得鄰近一帶生意低落,如此行為與他口口聲聲的「共根」理想,似乎是不一致的。
「接待家庭」的定位
對於部落發展接待活動後的定位,陳李抱有相同的看法──部落不是一個「觀光產地」,而是族人居住和生活的場域。李金龍先生表示:「接待之前我們會先說明,這裡是個住宅區,讓大家來融入當地的生活,只要你來了,我們就有一個迎賓儀式,象徵你已經是我們的『家人』,而不是客人了。但相對地,這裡不能酗酒喧鬧,也沒有甚麼高級的服務,如果你純粹是來玩樂、享受的心態,可能就不太適合。」而「攝影之家」的Kwale(張良相)先生,也說過:「我們是『家庭』不是『飯店』,所以不一定能住的那麼舒服,床可能會搖一下啊什麼的。但好處就是能體驗不同家庭的特色,去古謠之家能聽老婆婆唱歌,來攝影之家,我就給你們看部落的紀錄,或是一起彈吉他。只要來到好茶,不管住不住我這裡,都是我們的孩子。」
我們住在陳再輝先生的懷舊棧時,陳媽媽(張淑芬女士)也常對鄰居笑稱:「你看我多會生啊,有這麼多的孩子!」不過,相較於李氏,陳先生更強調對部落安寧的維持。「別人問我,為什麼不跟著辦卡拉OK和跳舞,很熱鬧、很討好啊?我都會堅持否決,因為這是我們居住的地方,不是一個遊樂場。有在做接待的家庭,只佔族人的少數,我們不能一家烤肉萬家臭,傷害、擾亂了部落的日常生活。」
回顧起來,在分化的想法和做法背後,雙方其實常有著相似的出發點。或許兩者皆是為了延續共享傳統、並減低接待產業對部落的干擾而努力,只是分別用著各自認為較好的方式。如果僵持化解,或許兩者將能成為彼此的一雙眼睛,客觀檢視對方的優點與不足之處,展開合作與交流。
以靜觀取代斷然看待
從與各家庭的談話中,能夠發覺,族人其實沒有、或並不喜歡所謂「派系」、「分裂」的概念。雙方的親屬網絡仍然交雜,比如屬於產協的張良相先生,便是張淑芬女士的親堂弟,就我們的觀察,他們的親情往來也不太受到上述紛爭的影響。也有不少接待家庭,認為大家的想法本來就會不一樣,不過需要更多的溝通而已,因而也不覺得自己站在哪一邊。身為外來者的我們,似乎容易以絕對的「衝突/和解」、「對立/同夥」二分法,理解一切的狀況,然而,這並不一定是部落人們思考的方式。
而接待家庭之於好茶,是能讓更多人認識魯凱部落、促使在外青年回流,亦或是會打擾居家長輩的生活,增生族人的嫌隙與爭鬥?如同在外求學返鄉、組成小魯凱樂團的Laucu(安君毅)先生所言,「其實一切也才剛剛開始」,或許我們能暫以較謙卑的觀察與關注,取代過於斷然的看待。
從2013豐年祭,可以讓人強烈感受慶典被商業化包裝及村民成為展示品的的不舒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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