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彥龍、蕭業庭、林慧慈、江毓婷
攤開歷史的卷軸,蟾蜍山從清代到現在,從當初的原漢交界、農業現代化據點、台海戰略基地、城鄉移民的安身處變成喧嘩城市邊緣的靜謐角落,這些都印證了蟾蜍山的歷史正是大台北地區發展脈絡的縮影。然而,除了從大歷史來觀照蟾蜍山如何被不同時代的政治經濟力量所形塑,我們也不妨將視野探進蟾蜍山蜿蜒的巷弄中,跟隨居民走入記憶,看他們如何從歲月的彼端走到今日。
農試所員工 胡開仁
胡伯伯是河南省人,於民國37年來到台灣。他在茶葉公司工作半年後進入農試所工作。二戰結束正值他從河南大學農藝系植物病蟲害組畢業,當時的農林處處長來台灣接收農業、畜產,帶了很多大學畢業生來到台灣,而由於處長與胡爺爺同鄉,胡伯伯也被邀請到農試所任職。
在農業試驗所中,包含了農藝系、園藝系、昆蟲系、農場管理系、畜產系、農化系,以及胡伯伯所屬的植物病蟲害系。在農試所工作的期間,胡伯伯發現台灣的洋菇都是從國外進口,他認為如果自己種植可以賺取外匯,配合以農業培養工業的政策走向。於是他拿了五元美金,請留學美國的朋友將洋菇寄到台灣。拿到菌種試管後,胡伯伯依其所學試種,一兩年後終於成功。民國45年時他受到農復會[註1]補助,把試種經驗寫成報告書,並巡迴全台各地向農戶加以推廣。
以前剛來到蟾蜍山時,後山是農試所的養豬場,那裏有一排畜產系的房子。而在民族國中前操場、胡伯伯的房子對面,也有一個畜產系的養雞場。他現在住的房子原先也是雞飼料倉庫,後來畜產系搬走,加上農試所的宿舍不夠,才開始把畜產系的房舍改建為宿舍。胡伯伯婚前居住位於今日鹿鳴廣場的單身宿舍,而婚後搬到當時蟾蜍山山洞 [註2] 外給已經結婚的員工居住的宿舍。在他印象中,山洞很寬,與房子差不多大,裏頭都是水和雜草。後來軍方接收山洞,於是胡伯伯就搬到現在靠羅斯福路四段119巷馬路的房子,一住就是60年。
胡伯伯手上拿著他在農試所工作時所著的《西洋菌洋菇培養法》。 攝/洪姿宇 |
列管眷戶 劉家
民國41年,擁有通訊專長的劉爺爺被調到此處的空軍作戰司令部,與劉奶奶在蟾蜍山下落腳。「共有克難甲、乙、丙、丁四個村,我們所在的乙村是個很小很小的眷區,只有23戶。」不只營區小,當時因為適逢他們隨國民黨撤退來台,物資匱乏,房屋也是倉促搭建而成。「什麼都沒有,沒有廁所,也沒有廚房,就是一間空空的房子。」竹子骨架,泥巴牆壁,橫瓦屋頂,僅四坪的隔間裡就是一家人生活的空間。
這樣的克難空間當然沒有自來水,洗澡要提著水桶到廣場的共用壓水機汲水,提回家燒熱水。屋裡擺幾張床就滿了,只能在屋外就地開火、吃飯。「剛搬來什麼都沒有,只有三排房子。後面有一個防空洞跟高炮,前面一排日本時期留下來的日式房屋,其餘都是荒山,都是蛇跟黃鼠狼。」憶及剛起步的眷村生活,劉奶奶不勝唏噓,「真的很辛苦,太辛苦了。」隨著三個小孩漸漸長大,屋裡的空間更顯擁擠,看著鄰居開拓荒山,他們也興起了拓建屋子的念頭。於是全家人拿著鑿子,在屋後的山坡慢慢敲打石頭,挖出了加蓋的空間。「先蓋廚房,民國50年左右才蓋後面的房子,一直開鑿到民國53年房子蓋滿了,就沒有再打了。」
身為眷村第二代的劉姐,回憶著童年的歡樂時光:山腳下的瑠公圳既是灌溉用水,也是洗衣服、戲水游泳的地方,沿岸種滿桑葉與青竹葉。那時候還可以到農試所蠶業改良場(今民族國中所在地)附近撿拾被淘汰的蠶。「別的小孩都沒有,只有我們眷村孩子知道要去哪裡找蠶。」小孩子也喜歡到處探險,從前台科大到臺大一帶全是稻田,現在的校史館、傅鐘、舊體、振興草坪都曾留下他們的足跡。
早期生活雖苦,卻可以從字裡行間聽出他們對於眷村出身的驕傲、自我身份的認同,儘管已經搬離眷村,心裏對眷村的情感及回憶卻難以忘懷。
從左到右依序為劉奶奶、劉伯伯、劉姐。 攝/傅彥龍 |
自力營造眷戶陳伯伯
我們一進客廳,陳伯伯便操著濃厚的四川鄉音迎接我們:「小地方啊!不要見怪。60年的老房子,自己蓋的,很老很舊囉。」
年過九旬的他,民國37年隨中華民國空軍來到台灣,一開始到岡山空軍基地,民國47年又因為八二三炮戰調動到位於蟾蜍山內的空軍作戰司令部。早在民國39年,美軍第十三航空隊便已進駐蟾蜍山協防,包括陳伯伯的許多軍人被派去擔任美軍駕駛,陳伯伯被派去替十三航空隊准將Benjamin Davis開車。那時美軍軍官定期與政府高官會晤,陳伯伯甚至有機會親自在咫尺之遙看到蔣經國、嚴家淦等人。
陳伯伯說,那時只有較早調來此地的軍人,以及後來私下用錢換房子的人才得以在蟾蜍山旁的房子住。於是,陳伯伯只好找了塊地自力建屋。「我在外國人那上班,他們很多東西不要了就送我,我就裝在這間房子裡。」物資匱乏的當年,陳伯伯以美軍的廢棄空心磚當地基,一磚一瓦砌出迄今居住60年的老房子。
「以前山上都沒房子,我們搬來後就出現了很多房子。」那時的公館不同於現今的房屋密佈與寬大的羅斯福路,既沒有科大、銘傳小學、電力公司,羅斯福路也只是條小路,舉目所及盡是稻田,瑠公圳徐徐繞過蟾蜍山腳,百老匯戲院還只是公車停車場。他不禁喃喃說著:「台北變得很多了!」
「這邊沒幾個老兵了,搬的搬,老的老,走的走了。」歲月帶來變遷,也不知不覺帶走了許多人事物。直到我們將要隨漸漸深了的夜晚而告辭,陳伯伯又從記憶醒轉,用濃厚的鄉音告別,「有空來玩嘛!」
2013年10月30日,好蟾蜍工作室找美軍十三航空隊成員Kent Mathieu回來跟曾經幫十三航空隊開車的陳伯伯談過去發生的事情。從左到右分別為Kent Mathieu和陳伯伯。 提供/好蟾蜍工作室 |
眷村中生代
綽號「白鶴」的羅向陽 [註3] 是蟾蜍山裡較年輕的一代,再往下就沒什麼玩伴了,所以他從小跟著大他五歲的「龍哥」陳錦坤 [註4] 等人一起玩。眷村裡的小孩不分本外省,「大的會照顧小的」,除了龍哥會指導他作業外,如果父母工作晚回家、或是放學肚子餓了,他還會去龍哥家吃飯。
休閒時的娛樂也是大家一起去。以前芳蘭路都是回收廠,民國70年代他們會到沿著辛亥路、和平東路檢拾鐵釘和廢棄物,再到回收場換黑人牙膏糖、麥芽糖或是錢。說到一半龍哥嘿嘿笑了兩聲說,以前最常跑去台大玩,白天有場地就打棒球,沒場地時就假勘查釣鱔魚地點之名,行撿水溝裡的銅板之實。白天在水溝釣鱔魚會被台大駐警隊趕走,所以一定要在晚上拿著手電筒釣魚。夜晚時分,頑皮的孩子還會拿著過年存下來的鞭炮、水鴛鴦去戲弄在樹下親親我我的情侶。
除了台大,生態資源豐富的蟾蜍山周圍也是小孩子的樂園。瑠公圳還沒蓋起來的時候,裡面一堆大肚魚可以撈,還有珍珠胎(鯉魚)。靠蟾蜍山的地方,平常他們總會巧遇沿著排水管跑到家裡的白鼻心;到處都可以挖雞母蟲,或是抓甲蟲來玩「鬥甲蟲」,孩子們到山上還會把縮成球狀的穿山甲拿來踢。彼時,鄰近水田與琉公圳的潮濕環境適於螢火蟲棲息,那時的螢火蟲多到孩子們懶得抓。不過,羅向陽語帶可惜地說,瑠公圳蓋起來後,現在一年只能看到兩三隻。以前覺得沒什麼,現在反而很可貴。
城鄉移民 葉家
葉媽是新竹客家人,民國47年到公館的公車總站上班,也因此邂逅了擔任車掌的葉伯伯,婚後原先在現今的百老匯戲院租房子住。他們下班後總會在公館附近散步,也因此注意到蟾蜍山這裡,經由住在這裡的同事介紹後,就買了一間由軍人自力營建的空房子落腳。當初屋頂是磚瓦,後方是竹編斜屋頂。民國六十年代因為三個孩子都大了住不下,便自己在房子後方蓋了廚房。七十年代時,看見眷村居民有人在加蓋樓房,便跟進加蓋二樓。
彼時,瑠公圳還沒有被道路封起來,「現在馬路的三分之二底下都是瑠公圳。」水用來灌溉農試所的田,水質清澈,居民都會在河裡游泳、洗衣服,小孩也會去那裡玩。約莫一公尺深的水,在上游碧潭水閘門開的時候卻也湍急的很,曾經有小孩玩水被沖走,還好沖到附近營區時被站崗的士兵救起。以前從這裡放眼望去都是田,孩子會到田裡頭玩,抓蝌蚪、捕青蛙。從蟾蜍山廣場出去拐個彎,在現在靠民族國中圍牆處有黃昏市場,這附近的人會來賣菜、豆花、蘿蔔絲餅、爆米花和玩具,是小孩子期待的去處。
一開始葉媽和先生辛苦地輪班帶小孩,後來葉媽也開始幫忙鄰居和同事帶小孩,算一算曾經帶過二十多個小孩,這些小孩大概都已經是三四十歲的成人了。那時也會和鄰居一起到民族國中跳健康操,七月一起擺桌拜拜,有時還會和鄰居一起去郊遊。到了元宵節,小孩子們會玩在一起,用奶粉罐做成燈籠提著到處繞。「以前電視很少嘛,大家住在平房,一么喝就出去玩。」
在這裡住了五十多年的葉媽說,現代的公寓大廈,鄰居之間即使彼此比鄰也不會打交道,不像這裡出門走動就能找人聊天,「住在這裡很好,真的。」
葉媽與他的韭菜園。 提供/好蟾蜍工作室 |
後記
每一次與居民的訪談,都帶領我們更貼近他們的過去一步,卻也更體會到歷史的面貌龐大而複雜,難以只藉由大歷史來概括。訪談整理而得的庶民史,或許帶領我們從不同角度反映未曾側身其中的這段歷史,如此才能在浩渺歷史中看見「人」,了解這塊土地上的人如何走到今天。於是,當人們想到蟾蜍山,就更能感受到蟾蜍山聚落的歷史意義。在都市更新、國土活化大行其道的今日,在記憶貧乏的現代都市中,我們必須透過努力的挖掘,尋回歷史人文的厚重質地,重新賦予人事物意義,正是在這個意義下,蟾蜍山聚落給予我們豐富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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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解:
[1] 農復會是「中國農村復興聯合委員會」(Joint Commission on Rural Reconstruction)的簡稱,該會是民國37年在中(華民國)美政府雙方協定共同組織的機構,職責在於為農村改革提供經濟與技術協助,為中華民國行政院農委會的前身。
[2] 羅向陽,民國64年生,老家在苗栗,國小四五年級才搬過來。因為剛來蟾蜍山時身穿國術團的白鶴衣服,所以綽號叫「白鶴」。
[3] 陳錦坤,綽號「龍哥」,民國59年生, 三四歲搬過來。父親為黑龍江人,母親為花蓮阿美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