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16日 星期一

一個從香港「逃」過來的大學生:終要回去,那裡是我的家

 
◎黃脩閔 


*為保護當事人,特定場景與家庭資訊皆有所省略
*圖片為意識報特約記者在香港所拍,與受訪者亦無關聯

人民聚集在香港警察總部,以「永不屈服」表達理念

H是香港人,與我們相仿的年紀,卻有著超齡的成熟,自參與雨傘運動開始,從一開始只是追逐群眾、跟著去了解,到意識到香港情況、支持爭取的價值,「雨傘運動當下非常投入,過了那個時期後,香港擁有一股集體的、失敗後的無力感。」人民變得冷感,不想知道立法會的新資訊,因為知道了也一定是壞消息,因為知道了也無力改變。

直到今年六月,看到有人出來抗爭,那時候才意識到,香港終於迎來了一次可能絕地反擊的機會,因而重新回到運動本身,關注反送中的議題。衝進立法會的那天(6/12),H認為自己比較像是旁觀者,然而,隨著運動的開展,從幫忙遞東西、傳送醫療物品,到開始救助較嚴重的危急情況,H曾經看到多次較為恐怖的狀況,包含有人手臂整個皮被刷掉,按住的過程,後面卻開始放催淚彈,傷者被迫在止血時就得移動,「那時候第一次感受到戰爭的感覺。」H用平淡的語氣,背後卻是血淋淋的回憶。

反送中運動的特殊性,不只在於它是繼2014年後,香港人重新站出來的日子,更重要的是,許多原本沈默的人也開始最低限度的關心這件事,且雖以年輕人為主要抗爭者,但年紀橫跨幅度從小學到老年,比起2014年更為擴大。運動也拋開過往有大臺與特定領袖的狀況,比較是以網路作為集結,在各地遍地開花。也因為國際關注程度的高漲,香港人開始接納所有有可能幫助到的方法,善用向外國求援的貼文、積極到外國遊說,H認為,香港運動能夠持續到現在,國際關注非常重要。而這起運動史無前例的地方,正在於香港人再也無法事不關己,由於運動橫跨的時期很長、影響範圍很多,即使是真的不想理會、覺得與自己無關的人,也都會因為路過,遇到警察驅散人民,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吸了催淚煙,面對後方警察的追趕與擾攘,只能選擇逃跑。

攝於金鐘一帶的行人天橋


▍警民對立

警察進入大專院校的情況十分普遍,一晚施放了數千枚的槍砲,顯現政府已經展現出一個以攻佔敵人作為目標的心態,「但是那裡面都是大學生,把社會未來的人才當成了敵人,把未來菁英都打死了的社會,這樣的社會,會有未來嗎?」H看著校園瀰漫著催淚煙,中彈的人不斷從前面被抬到後面,然後又補上去,大學生保衛的,是自己的學校、自己的宿舍,就如同自己的家,因此,很多學生抱持著犧牲的準備走上前線。

政府之所以選擇讓警察攻入大學,背後其實反映了對於整肅對象的目標及對於群體的分裂行動,大學是一個倡導學術自由的地方,大學生有經驗從事組織工作,有能力向外國求援,也有知識建構對於這場運動的了解,更重要的是,擁有堅定的意志,因為他們所爭取的未來,就是他們自己的未來。政府正是想要擊潰最堅持的這群人,達到最大的社會寒蟬效應,H說:「這次的運動之所以持續這麼久,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勇武派跟和理非派並沒有分割群體,政府希望透過這次行動告訴和理非派,一旦你們選擇待在一起,跟勇武派的後果是一樣的,試圖嚇跑他們,利用人民勇氣的大小去分裂族群。」

然而,H有時也觀察到,原本主張和理非的人,開始變得愈來愈勇敢,當然有一群人產生一種厭倦,慢慢變得沒有像以前那樣積極,但這是一場運動中必然會發生的,有人會站得更前面,有人會退到後面去,不會影響到大局的發展。

「警察永遠蒙著面,抓人的時候嘴裡喊的是『蟑螂』,用槍指著我們的頭,他們不是真的很清楚他們做的是什麼事,他們腦子裡面已經把我們認定成敵人。」在H看來,即使有所謂的白警,在那樣的高壓環境下也無著力點,只能旁觀,或是被迫成為加害者。

也因此,H認為,沒有所謂不支持警察也不支持民眾的說法,因為如果警方跟人民之間都用了違法手段,她仍會站在人民那邊,因為警察有公權力,權力不對等,警察幾乎不受到任何規範與制衡,權利遠遠比人民高,譴責的對象應該是警察。

港人於金鐘夏懿道、香港政府總部一帶獻花,以紀念第一位在此場運動中「以死明志」的抗爭者



▍世代議題

談到家人時,H潸然淚下,在其眼中,家人縱然是屬於「非常和理非的和理非」,但卻用相對自由開放的方式養育孩子們。在他們心中,隱約知道孩子會到危險的地方,也知道孩子們並不秉持和理非的立場,但仍然選擇承受心理壓力,一種明知道你一定會做,還是在提醒你後、讓你去做的矛盾心情。

H提及,即使與手足因為抗爭而歷經許多打壓,但父母並沒有因而不支持他們的行動,唯一反對的理由就是在意安全,卻仍然盼盡全力幫助他們,從中,「一個和理非也有和理非的勇氣。」H如是說。

「反送中運動走到現在,我沒有後悔過,我覺得這是一件好事,讓所有人看見以前他們所想像的美好生活,可能是我們犧牲以後的人的自由與人權才換到的。」

「上一輩曾經以為仍能繼續保有的自由,其實只是一個謊言,而我們是提前替下一代受了苦。即使現在沒有出來發聲,二十年後仍然會有人作聲,如果通過更多條例,警察購買更多的裝備,下一代可能會受到更多的苦。」


▍性別現象

在反送中運動前,香港女生常被說是「港女」,使用脈絡是較為負面評價的定位,相對地,反而是在反送中運動中,有所謂的「性別大和解」,當女性不覺得自己比較弱、也覺得自己是可以對抗的時候,不同性別間是「一起出去」,作為一種支持。

即使站在前面的還是大部分是男性,但是女性參與度非常高,從文書撰寫、物資募集以及策略發想等,有很多工作都是女性在做,也因此,H就觀察到,這場運動中很多歧視性言論日漸消失,甚至開始有一些貼文出現,強調以後也不再歧視香港女生,不再叫他們港女。女性在抗爭中,本身凸顯了抗爭不只是男性的、武力的抗爭,也帶有信念、堅持與毅力的象徵。而事實上,大和解現象不只凸顯在男女間,也在種族、階級間,只要理念相同,都可以是手足。


在香港,警察的地位常常是受教育程度較低、社會位置比較低的男性,因為想要藉由這次機會掌握權力,有不少香港女生都提到,警察利用性作為羞辱她們的工具,告訴她們他的力量比較強大,不但脫光衣服去搜身,還讓其他警察去看,這些都是真正發生的,警察間那一種屬於兄弟式、認為一定要挺同僚的很陽剛的感覺,使得羞辱女性都變成某種娛樂。


▍香港價值

「香港仍有選擇沈默的人,事實上,每個人都有保持沈默的權利,但這是不道德的,好像你看著身邊的人被殺死,你可以這樣選擇,但這並不道德,也有很多人仍然是不敢出來遊行的,『抗爭可以,但別影響生活』的想法也是有,但抗爭就是生活,實難避免。」H正在用顫抖的口吻告訴我,「不能政治冷感,因為生活的每一樣東西都跟政治有關。」

事實上,香港的文化本來就正在被一點一滴的稀釋,中國早已開始輸入內地的移民,孩子在學校開始不說粵語,他們可能拿著香港身份證、使用著香港資源,卻不會真的留在香港,有法案已提出要將中文課變成普通話課,也有些規定開始限制特定領域與工作場域要考普通話。

當提及香港人具有怎樣的核心價值時,H認為是對公義法律的要求,要有基本的言論自由,也有屬於香港人自己典雅的審美觀念,這些都是與中國截然不同的,卻是一直持續被清洗與挑戰的,即使不少香港人開始做一些教育電視相關的領域,希望能讓孩子們知道曾經發生過怎樣的事情,但事實上,說這段歷史的人可能被消失、未來歷史課本可能會被噤聲,就像六四在中國一樣。

港大連儂牆


「這場運動希望不是很大,但我們還在繼續的原因是,這是最後一次機會,現在不做,以後也沒有機會了。」

「這場運動最大的成就是讓大家認識到香港跟中國是不一樣的。」

「世界的改觀,才會是收穫最大的東西。」

「我相信到最後會有決定性影響,但前提是一定要有現在的抗爭。」

「這些抗爭是有必要的,就算不能成功,也要告訴別人你不是任人宰割的,至少喚醒世界跟一群香港人,告訴他們中國是披著羊皮的狼,用經濟做白手套,不斷輸出獨裁,喚起對於意識形態的關注。」


未來的未來,若反送中運動失敗,「五年內23條會通過、媒體滲透會更嚴重,中國會利用登記身份證的方式,將香港人變成二等公民,甚至像新疆等等被消失,香港可能淪為中國的海外城市,留下來的人為內地移民,徹底地與內地人失去分別。」想到這些可能化為現實,H由然而生一種「可能真的回不去」的感覺。

「身份認同是無法回復的,若香港裡面的人沒有香港的意識,那這個城市的人已經死亡。」值得思考的是:香港人是什麼?他們怎麼看待自己?身份認同調查中,「我是香港人」的比例不斷上升,有人曾認為因為這場運動,香港人會被清洗,然而,事實上,對於國族認同的清洗本來就在繼續,只是大家並沒有發現,很多人反而是因為這場運動,更願意說自己是香港人。

設於金鐘夏懿道、香港政府總部附近的連儂牆


▍借鏡台灣

事實上,即使台灣現在看似有警覺到中國的介入,但人民不應該就此活在某種安逸、認為自由不需要爭取就會存在的時代中,警覺性會不斷被消耗,紅媒入侵,這就是香港之前面對的,「香港在十年前也覺得自由不會這麼快消失,還覺得我們要輸出民主,但很快就被內地的生活媒體入侵」H說道。

而中國式的維穩,是藉由不穩來創造團結,藉由把香港打成港獨,試圖使中國內部忘記政權對他們的壓迫,這是一種透過形塑共同敵人所創造的對於內部支持的過程。

「在香港深刻體驗到,中國的滲透,在不知不覺間讓你的生活被統治,洗腦。」「希望覺得自己能夠下判斷的人,能持續產生危機感,要知道人民是很容易被操控的,大家不是想像的那麼聰明。」如果一直覺得對台灣的民主很有自信,反而是一件危險的事情,當中國透過滲透的方式進入台灣的媒體政治與教育業時,便會來不及反抗。H只願,香港的苦痛能喚回那麼一點危機意識,對威權入侵的警戒感。

「經濟生活很重要,很能誘惑你,但如果只關注這個,就會忘記自由,自由真的就像空氣,等到沒有的時候,你才會突然發現它有多麽重要,是用錢也買不來的。」而當喚不回的自由,成為不可及的目標時,整個社會可能就會產生一種犬儒心態,一種知道一個人努力追求理想與價值之後仍會面臨挫敗的想法,最終我們都會長成對社會麻木不仁、對理想感到懷疑的人。

從這次反送中運動中,最讓H真正感到切身的,是發現比起雨傘運動等其他香港的抗爭運動,這次是一個全民的活動,普通人也開始會上街,是真正在身邊的、認識的、會接觸的人,那些被捕的可能就是同學或家人,也開始意識到政治就是生活,政治試圖讓中立的人變成冷感的人,其實是最政治化的作為。

「足夠了解,就無法保持中立,因為你知道,保持中立本身就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台灣人是否要等到戰爭到來的那一天、被掐住咽喉的那一天,在窒息的那一刻,我們才能體悟到自由已經是無法呼取的空氣?

遙想二十年後我們怎麼說起這一年,前提是——這還是一個我們能說起的一年,可能也是我們一談起就沈默的這一年,會不會,這一年,香港就傾城了,而島嶼,也終將傾覆。

機場抗爭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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