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學六 林函怡
第一個故事
D依約來到咖啡廳,見到我們的他雖然略帶緊張,仍溫暖得向我們問好、微笑,也許隱約感覺我們的不知所措,他也就滔滔不絕說起話來:「那我就自己說囉,等你們聽完,想問的再問我吧。」
在柔和的黃光下,攪拌手中的咖啡,D說著他的過去:「我是因為前男友帶我一起用,才開始用快樂丸的。」
「說到用藥的感覺…」D放慢說話速度,似乎在找出適當的詞彙來向我們描述用藥的感覺。「藥效來的時候,感官會變得很強烈,顏色看得超清楚,也會很怕光。玩的時候,音樂一定要放得很大聲,不然會很鬱悶,就像沒有空氣一樣。有一次考全民英檢時,藥效還沒退去,結果聽力測驗裡的每個字都異常清楚,這個經驗令人印象深刻。」
我們不禁好奇的追問下去,「用了快樂丸,會增加與人接觸的渴望,腦袋裡面千思萬緒迸發,但是很難去清晰得表達,假如一群人在一起,可能會不斷對話,但局外人會完全聽不懂。之後,身體會非常的疲憊,整個人很嗜睡。」D說他曾經想要把這些想法記下來,其中一次就寫了一首給男朋友的詩,他講到這裡忍不住害羞了起來。
當問起是不是有因為快樂丸而影響生活,D停頓一陣,再度開口,是真摯的情緒:「原本想念的科系是表演藝術相關,陰錯陽差之下,我卻跨類組進入人文社會的科系,雖然我努力維持課業,但對這個領域還是很難提起興趣。大學有段時間,偶爾會去派對、三溫暖,身體也稍微變差了,參雜很多因素的情況下,最後還是離開了台大。但我覺得因為這些經歷,我才知道我想要的是甚麼。」
「後來經過沉澱、思考,確定了自己想要學習的動機和目標,又再次回到學校裡面,也遇見陪伴我的伴侶。他為了瞭解我,偶爾也會陪著我一起用藥,我們會互相照顧,彼此提醒不能沉溺於藥物,而我也很清楚界線在哪裡,除了花費以外的考量,像是古柯鹼或者安非他命就不會去碰。說真的,現在我的生活全被教學的熱誠、文學還有語言塞滿滿的,對我來說,快樂丸只是種極限運動,就像別人玩滑雪、跳傘一樣,帶來刺激、快感,讓自己放鬆一下。」
「大家都很努力在賺錢,但除了賺進更多錢外,沒有花時間去培養興趣,休閒生活較他國缺乏。就我認識的人來說,畢竟生活還是要過,該工作的就會努力做,快樂丸只是用來抒解情緒、減輕壓力吧。」他是這樣覺得。
夜深了,咖啡廳得打烊了,我們和D明明只認識兩小時,就像跟老朋友聚會一樣,走在雨後濕漉漉的石板路上,多聊些我們認識的校園、喜歡的電影,順便一瞥他當時寫下的詩句,D真誠的讓我們見到他真實的一面。
第二個故事
周末的清早,在社科院言論廣場,和初見面的小陳聊起他自己,一開始有點防備的他,逐漸話多了起來,也許是剛建立的信任感發酵,他的笑容不再拘謹,氣氛逐漸自在起來。
回想起第一也是唯一的經驗,小陳說起:「那時候我到朋友家,看到白色的粉末在玻璃燒瓶裡燃燒,他要我吸看看,我當時也沒多想,就深深吸了口白煙,漸漸的感覺全身細胞都啟動了,像是回到中二[1]的歲月,只要我想,什麼都可以做到,沒有辦不到的道理。後來我就去家教,但藥效尚未退去,整個教學過程,雖然聲音不自覺得變小聲,因為對人的互動變得更敏銳了。」
問起藥物的副作用,小陳是這樣說的:「這樣的活力大概維持兩天,第三天的體力很快就變差,連生活都很吃力。老實說,我有試圖去找安非他命,但我和朋友的時間總是喬不攏,不知不覺就拖過一個月,體力慢慢恢復,對藥物的渴望也沒有那麼強烈了,因此就沒有再用過。」小陳也知道自己身體狀況沒有那麼好,可能不太適合使用藥物,他說:「其實當吸第一口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東西好像會傷害我的呼吸道,再加上後來身體恢復時間不短,因為我本身不太常運動,在研究室一工作下去可能就幾個小時坐著不動。」
聊開的我們從都市、教育、社會結構聊到醫療、司法層面,關心教育和時事的他也分享許多見解與憂心。小陳說他其實也有和朋友討論過藥物,他會和不同人會從不同的層面來討論這個問題,使他對這件事的判斷滿深思熟慮。最後的最後,小陳為他的體驗下了註解:「我想現在的我還沒辦法精準得使用這些藥物,因為這是需要伴侶的支持、身體的健康、穩定的經濟能力還有理性的判斷力才能達成的。想要控制藥物,也許要等我準備好,未來才有善用這些藥物的可能。」
第三個故事
傍晚、第八堂課結束了,是我們與Y見面的時刻,第一眼就是開朗的笑臉,笑得很奔放、很快樂,讓我們也不自覺跟著笑了起來。Y興致勃勃得追問我們有什麼問題想問他,我們一時語塞,突然間,覺得採訪、受訪者互換了角色,花費好大的工夫才開口,問他第一次用藥的經驗。
他思索後,語調變得認真:「我在游泳池認識一個男人,互留電話後,某個下午,他來了通電話,我就搭上他的車到他家。記得走進去的時候,裡頭有不認識的男人,房裡煙霧繚繞,感覺的到這裡的不一樣,帶我來的人教我吸安非他命和K他命,我沒有拒絕,也沒有多想,只聽得他說用鼻子深深吸氣,然後用嘴巴慢慢吐氣。」看見我們的驚訝,Y輕笑了一下:「我本來就有點怪,很多事情都喜歡去嘗試,之前沒有機會接觸,現在既然來到這裡,我就會想試試看。」
聽到我們問起用藥的感覺變化,Y皺起眉頭:「說真的有點特別,我沒有出現別人說的幻覺或者亢奮的情緒,但那一天在藥物作用下,整房的陌生人逐漸放下戒心,情緒一層一層向上疊加。我們嘗試各種方式去享受性愛,原本會痛的,但這次卻只剩下愉快,完全失去時間的方向。後來等我走出門,看到陽光很刺眼、很驚訝,原來一整天已經過去了。回到家,明明身體很疲倦,但身體裡面好像還有火在燃燒,躺在床上,卻一絲睡意也沒有。」
「接下來幾個月,月月派對、狂歡,我來到這樣的場合、遇見不同的人,用這些藥物是種放鬆。這些藥是派對主人的禮物,在這裡就是自娛、娛人,雖然沒有說成癮,但也離不開這樣的快樂。半年後,我開始拉肚子,嚴重時甚至沒辦法離開廁所,所以後來我決定離開城市,不再碰這些藥物。也許因為玩得很透徹、想得很明白,我就這樣切斷這一切。」
雲淡風輕得談起這段過去,Y笑說:「若重來一次,我還是會做相同的選擇吧。因為我還是會想體驗看看,但會不會用這麼久,就真的不知道了。」
Y用一種試圖摸索,又明白些什麼的語氣說著:「我見到不少人就是隨著年齡增加,越來越多人在問結婚生子的時程,社會壓力會讓人喘不過氣,藥物能提供一條放鬆的路,來好好深呼吸。因為我不斷的變換跑道,從大學到現在已經嘗試過兩三個領域,有時候真的會感到茫然和挫折。但是真的不能期望靠藥物去解決問題,很多事情還是要靠自己去想辦法。」話至此,大家都沉默了,面對茫然的未來是誰沒有過的迷惘呢?
另一個故事(非校園用藥者案例)
來到簡意玲醫師的辦公室,窗明几淨還有成堆的書籍,簡醫師微笑得起身歡迎。我們聊起用藥的議題,問起她接觸藥癮者的經驗,藉由她柔和的話語,我們看見X的生命點滴。
X原是地方望族的千金,從小被捧在手掌心上,然而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她被爸爸的朋友強暴了,家人覺得她很「見笑」[2],對她充滿不諒解。因為待不下去,國中的她就離家出走、獨立生活,為了賺生活費,X試過各種行業,最後來到舞廳,這裡很好賺錢,遇到的人不在乎她的過去,也不會瞧不起她,於是她就留在這裡工作。因為個性、能力,X生意越做越大,她開賭場、舞廳、走私毒品,賺很多錢,看人不順眼,便叫手下砍殺仇家。全盛時期的她,手下小弟小妹成群,全靠她吃穿,海洛因、安非他命隨手可得,用起來毫不手軟。但是後來的她被抓去坐牢、生意被查封,現在老了,沒錢沒勢,只能定期來醫院藉美沙東解藥癮,沒有家可回、也沒有錢可用,只能在醫院周圍一一向路過的人們乞討,想辦法活下去。
微微的沉吟後,簡醫師反問我們問題,又彷彿在找尋屬於自己的答案:「不知道你們有沒有一樣的感覺?以前從沒有想過命運會強大到扭轉一個人的人生,看到她,我就想假如我是她,我還會是現在的樣子嗎?假如我是她,我會有什麼樣的改變?我也問過我自己,假如社會的關懷能夠提早介入她的生命,不論是被強暴後、離家出走後、甚至開始當大姐大後,她的人生會不會不一樣?」
「我們真的很幸運。」
[1]中二:流行用語,比喻青春期自以為是或者熱血的少年。
[2]見笑:閩南語用詞,形容可恥、令人顏面盡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