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6日 星期日

意識報068刊目錄



前言

舊好茶,用雙腳走出甘甜記憶                        ◎楊鳳琳


接待家庭專題

雲豹傳人的離/返鄉之路:好茶遷村史                ◎葉昀昀、戴劭芸

怎樣接待,如何家庭                        ◎李雲可、林宛諭

好茶居民話家常──五片接待家庭的拼圖                 ◎黃榆珊、潘雅琪

對理念的不同實現──接待家庭與部落權力脈絡                  ◎陳亭瑄


勞動與世代專題

請喝,回到舊好茶的人,煮了一杯舊好茶來的咖啡:專訪獼猴咖啡主人李瑞珍   ◎曾子家

接待家庭之外:部落勞動者圖像                       ◎李佳穎

走活傳統:青年的回家之路                         ◎鄭珮琦

看見互助與關懷──世代互動中的老人和兒童                   ◎蕭米棋


總評

筆記在好茶:報導寫作者的困惑與恐懼                    ◎李佳穎


番外篇

好茶婚禮,原汁原味?                                                       ◎羅盤針

遠道而來的祝福?──觀光對當地文化的消費                   ◎康晢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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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編的話

  2009年的八八風災使得好茶部落遭到滅村,而與大社部落、瑪家部落共同遷村至禮納里部落,在新聞熱點冷卻、媒體焦點轉移之後的今日,好茶部落的生活又是如何?永久屋是否能滿足族人的需要?

  這次寒假,意識報實際走訪禮納里部落與族人接觸,透過本次特刊報導呈現好茶部落的遷村歷程與現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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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好茶,用雙腳走出甘甜記憶







◎楊鳳琳

  太陽,八點。  
  「好啦,孩子們!出發了!」在落差約莫一層樓高的破碎路面前,走下石頭崩落的小坡,一行十多人涉過小腿肚深的流水,走入遙望無盡的河床中。
  「捱,好久不見!我們要回家了!」Auvini[1] umu[2]停下腳步,和顛簸的河床上迎面駛來的吉普車駕駛問候,「要回家了,我美麗的故鄉。」

※   ※   ※

  好茶部落為魯凱族發源地,根據部落口傳,數千年前他們的祖先──帶著一頭雲豹的兄弟倆在古茶柏安(Kucapungane)定居,綿延瓜瓞,又在數百年前遷徙至今日舊好茶所在地。儘管在日本殖民時期政府曾試圖將好茶部落遷往海拔較低、交通易達性較高的地方,但部落中的老人家們不願搬遷,一直到民國68年基於教育與醫療兩大主因,才遷村至緊鄰隘寮溪的新好茶村,也就是在民國98年莫拉克風災中全數被土石淹沒的村落。

※   ※   ※

  「孩子,你們的腳步比較快,跟著白浪叔叔[3]走,早點到家可以先休息。記得隨時注意孩子們的淚水,如果已經流到臉頰這裡了,一定要停下來休息。」
  曝曬在太陽底下,在眼睛因為不斷尋找落足點而發花的石頭路面上,遠遠就看到露出半截的紅磚屋頂,「喔!看到教堂了!」。新好茶村覆沒於駭人的礫石堆下,莫拉克災後四年,破碎的物品不是拿走,就是被沖走了,現在只剩下當年位在全村最高處的教堂,成為山水草木之外辨認故鄉的標記。
  走過大片河床,我們從一處土石崩落的陡坡爬上樹林間,陰涼許多。第一道陡坡帶來嚴重的不安,疑懼後頭等待的路途,對於少與山林共處的我們是否會吃不消。然而步履小心地踩著,遲疑的腳步反倒加重背上行囊的份量,走了好一段路,整群人才協調出一致的默契與節奏,夾雜著喘息聲相互鼓勵繼續前行。
  「有看到嗎,對面那邊黃黃的一片?快到了啦,再十分鐘。」白浪叔叔除了沿途回應我們五花八門的問題之外,不常開口。扣掉在工寮補水小歇一個小時,我們已經足足走了五個鐘頭,這針強心劑打下來,大夥兒精神抖擻。「喔,我看到房子了!」

※   ※   ※

  對舊好茶的想望,緣自於在好茶部落懷舊棧的客廳牆面上,一幅舊好茶水源地、及舊好茶入口的紅櫸木地標彩畫。「這些都是部落老人家們共同的回憶」,經營懷舊棧的陳爸爸陳媽媽,由客廳裝飾娓娓道出舊好茶的生活故事。
  「從教室跑到水源地最快只要58秒,下課鐘響大家都比賽跑第一個過去。噗通!跳進水裡游泳,然後爬上岸抱著給太陽烤熱的石頭取暖,上課鐘響一起衝回教室,下一節課再來,衣服都還沒乾透又全濕了。小學六年都這樣,衣服沒有乾過。」單純而美好的故事引人入勝,但除了兩幅畫之外缺乏想像的基礎,冰涼的溪水、石板屋、北大武山與烤火的木頭香。好想走到畫裡,身歷世外桃源。

※   ※   ※

  舊好茶座落山腰,長了滿滿的八爪菊和點點馬纓丹,入口處幾株櫻花,近水源地前的廣場有搶眼的聖誕紅。從曾是學校操場的荒廢空地上看去,山間一片奼紫嫣紅,美不勝收。而入口進來排排並列的石板屋,一致地面向北大武山(Tagaraoso),面向在雲霧中忽隱忽現的聖地。
  沿著清楚的踏痕穿過教室建築體與操場之間,兩邊壁立的岩石後方就是圖畫中的水源地。池子不大也不深,若下水游泳,氣換不到三口就能到達彼岸了,唯有靠近水流上游的兩步處無法踏到池底。清澈的水流裡有點點黑黑的蝌蚪貼在覆青苔的石頭上,池中心還看得到魚呢!抱著游泳抓魚的興致想要呼嚕嚕的跑下水,但水溫沁心涼到發麻啊!腳底抗議地輕抽起來。拉高褲管在水裡站了十分鐘,跳下去轉兩圈,趕緊上岸。臉上咧嘴開心笑著,身體卻不住地發抖。

※   ※   ※

  舊好茶部落除了Auvini umu不時會上來住一陣子,還有小獵人叔叔與他的太太定居在山上。我們幾個人成一小團四處探險像搜奇隊似的,找到許多已經雜草蔓生的石板屋斷垣,以及剩下梁柱與不完整牆面的水泥房屋,剝落的水泥敷壁裡可以看到以石板作為實體支撐的結構。遇到小獵人叔叔,向他細數方才的發現,「孩子,還有一座長老教會在學校的下面,上面的『老』字還在那裡!我昨天才去看過。」於是在日落的催促下,又沿著學校繞上繞下,試圖從土地上踩踏的痕跡辨認道路,找到長老教會舊址。
  長老會教堂在一戶完好的石板屋後方,拐個彎才終於在樹叢中看到屋頂上的十字架。儘管本該是座椅的地方已經被數朵高度與人相當的姑婆芋佔據,但從突起的水泥講台,還能依稀想見當年禮拜佈道的場景。

※   ※   ※

  在尋覓教會的過程中,還有座有趣的石碑。隱隱約約兩層字在上面,第一層石刻字樣有幾處已經難以辨認,浮在上頭的斑駁藍漆反而熟悉並讓人吃驚,背面刻有「昭和九年六月二十日死亡」,是個墓碑。原來,這是一位日治時期的警察南幅重助的墓,在國民政府時被糊上水泥,寫下「毋忘在莒」[4]。
  月亮,五點。
  燒熱水、吃過晚餐,太陽西沉後我們圍著Auvini umu烤火,聽著好茶國小上學的種種。「那時候喔,我們講母語都要被叫去罰站的耶!身上還要掛牌子。課本裡面寫,你的故鄉在台灣海峽的那一邊!我的故鄉明明在這裡,怎麼會在那一邊?」記憶裡、遺跡間,在海拔約莫一千公尺的高山上,執政政府轉換與思想塑造的痕跡鮮明。

※   ※   ※

  舊好茶只有國小,畢業之後義務教育還有三年[5],最近的中學位在禮納里部落山腳下的北葉國小,當時的瑪家國中。陳爸爸在我們下山後,看我們唱作俱佳地描述路途狀況,提起當年的求學模樣。「那時候我們要上學,禮拜天下午所有同學作伴,邊走邊玩從舊好茶走到北葉,住在這邊,一個禮拜過去再大家一起走回舊好茶。喔,現在想起來都不知道那時候怎麼走的,很遠喔,每個禮拜,這樣來來回回。」聽著故事,走過一遭後不難想像了。
  在舊好茶,年輕人因為義務教育,國中開始不得已成為週週來往的求學生;搬到新好茶雖然交通方便些,但部落裡只有國小,年輕人的國中時光依然是外地記憶。後來家長爭相讓小孩到資源較豐富的學區就讀,部落學生出走率高,好茶國小廢校,孩子們國小就得出走部落。當教育進駐,好似引導著前往「文明」的路途時,學校因為地理位置而影響到資源與升學的先天之惡,也蠻橫地把孩子們的雙腳剝離祖先根生千年的土地。

※   ※   ※

  走下山的路,有種腳程變快的錯覺。白浪叔叔在上山時指示我們的山口停下來,「是umu耶!」Auvini umu在一處過去擺放獵首的平台上向我們揮手,「喔!Sabau[6]!」,儘管已經在聲音與耳朵無法交談的距離,我們依然大聲喊著。
  回到禮納里那晚,脫去外套要睡了,才發現衣服上留有溫暖的烤火木柴味道。漆黑一片中,爐灶中夾著橘、紅、藍的火光在爭艷跳舞,一下躲在木頭後方,一下竄出來扭著扭著;耳朵聽到了大夥兒在石板屋內烤火的深夜,umu低沉而近乎吟誦的聲音做許多傳說與夢境故事的開場:「喔,孩子們,在山裡睡著特別舒服,會有祖先回來作伴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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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Auvini Kadresengan奧威尼‧卡露斯盎,漢名:邱金士。年輕時從事神職,現為魯凱族作家,著有《雲豹的傳人》、《野百合之歌》。
[2]魯凱語中稱呼祖父一輩的男性長者。
[3]同行的一位長輩。Bailan為魯凱語中的男性名字之一,與原住民稱呼漢人的「白浪」同音。
[4]參考〈陳永隆老師說明紀念碑之訪談稿〉,資料來源:
http://dore.tacp.gov.tw/dorefile//00/00/n2.pdf。
[5]九年國民義務教育於民國57年實施,好茶部落約莫於民國68年遷至新好茶部落。
[6]魯凱問候語,可用在打招呼、道別時。

雲豹傳人的離/返鄉之路:好茶遷村史







◎葉昀昀、戴劭芸

從舊好茶到新好茶

  原位於屏東縣霧台鄉的Kucapungane(好茶部落),在魯凱族的傳說中被稱之為「雲豹的故鄉」,其發祥地坐落在大武山西側、隘寮南溪中游的「舊好茶」,迄魯凱族人從東部隨雲豹的腳步而來已約有700年的歷史。而後又因為自然災難的侵害、政府政策的介入、各種和現代社會接壤所遭遇的社會、經濟等因素考量影響下,整個好茶部落歷經數次大規模的遷村、安置與重建。從舊好茶、新好茶、隘寮營區到八八風災後移居到禮納里部落的永久屋……返往雲豹故鄉之路已殘破模糊、傳統文化的記憶也日漸流失;對於不同世代的族人們而言,「真正的家」或許早在艱困難熬的搬徙經驗、與口述歷史的懷舊之間,重疊出各種分歧的歸屬。如今,重新面對災難後的生活,不斷漂泊的好茶人真能安居了嗎?

  根據全國成、楊雅祺(2012)的論文指出,外來勢力介入好茶並影響其社會及文化空間首於日治時代,日本政府在好茶設立駐在所(大正9年,西元1920年),並實施了土地國有及農耕民化等措施,「不僅傳統的階層制度逐漸瓦解,社會經濟也漸漸和外界產生更多連結,傳統的風俗民情開始改變。」戰後國民政府因為「山地平地化」的政策,使得部落對外界的倚賴漸增。但一直到民國62年,舊好茶的交通不便再加上耕地流失,族人外流嚴重,於是在村民大會的決議之下,考量學童受教育、中老年人就醫等因素,民國66年開始遷村至隘寮南溪左岸的河階台地Tulalegele(新好茶)。

  此次的遷村留下許多後遺症,譬如,雖名義上是由政府協輔,但每戶必須自行負擔約三萬元的配合款進行工程,對長期孤立深山的好茶人而言未嘗不是一筆負擔;急忙遷村造成的土地所有權紛雜問題;新好茶的地點又遠離傳統的獵場與耕地,導致遷村後族人難以繼續維持固有自給自足的經濟生產方式,而必須轉而倚賴平地的支薪工作,投入他們較為陌生的資本主義經濟的運作模式。

  遷村至新好茶的決定在部落內也遭到許多老人家的反對,在好茶人的空間觀念中,新好茶(海拔230公尺高)屬於他們空間觀念中的labelabe(500公尺以下處),氣候濕熱容易生病、能夠獵捕的動物種類少且缺乏社會意義;且每逢雨季就會洪水氾濫、有許多土石崩塌地形;又是以前魯凱族與排灣族的古戰場,流傳許多血腥的記憶。因此,對族人而言,通常不會至此開墾或多做停留,缺乏傳統領域的認同。事實上,自從搬到新好茶後,族人就不斷地遭到數次自然災害的侵襲。民國96年聖帕颱風的813水災造成隘寮溪暴漲,當時正值在外村民回鄉參加豐年祭之際,全村127戶153人受困。歷經幾次災害,「新好茶48戶房屋全倒及半倒、浸水,河水升高至河階地,全村停水停電,對外道路全數中斷;此地再也不宜久留,好茶人不得不再次面對二度集體遷村的現實。」[1]

遷村?安置?一波三折的重建之路

  早在幾次風災發生之時,族人們因為安全問題,就開始思索從新好茶離開的遷村方案,並在民國88年組成了「好茶遷村委員會」,欲向政府提出一套完整的遷村計畫,包括遷村地點的比較、風險的評估、遷村後的村落樣貌模擬…等,但途中因為各種部落意見整合的困難和政府的消極處理,遷村案一直到民國98年7月才通過。正當好茶人歡欣鼓舞於長期下來的討論終於有個著落之時,民國98年8月8號,莫拉克颱風重摧整個南部山區,新好茶遭到滅村,原本通過的遷村案也隨即被併入了〈莫拉克重建條例〉中而有了甚鉅的改變。

  屏東縣政府也將好茶居民遷至已廢棄〈閒置無軍人駐紮〉的隘寮營區暫時安置,而在整修舊營房時也依據〈莫拉克重建條例〉,展開安置及遷村之永久屋興建計畫。在經過約兩年的等待後,永久屋興建工程完成,好茶族人在民國100年正式遷進位於原瑪家農場的禮納里(Rinari),其實瑪家農場本就是新好茶遷村案的預定地,只是與原本不同的是八八風災後須與屬排灣族的瑪家和大社村民共同遷村。

  進到禮納里之後,由於原本通過的遷村案被併入莫拉克重建條例中而失效,改由共同遷村後的土地分配導致好茶人大量失去了原本維繫生活所需的「耕地」,產業發展方面被迫轉型。而大家對於部落的期許卻又不盡相同,有人認為必須要到工廠做工才能過生活,有人則認為必須在當地發展屬於部落的產業,才能使族人不必再受到離鄉之苦。離開原本相對自給自足的山地生活後,好茶人也需要重新適應貨幣買賣的生活。

  如今,三個年頭匆匆流逝,期間除公部門的屏東縣政府、莫拉克颱風災後重建推動委員會外,亦有許多民間單位都投入協助,包括幫助禮納里興建了融入魯凱與排灣文化課程的「長榮百合國小」的張榮發基金會、主持「八八風災重建­計畫」與當地社區發展協會配合的台大城鄉基金會[2]……等。在好茶村的發展過程當中,台灣世界展望會一直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不論是從舊好茶遷至新好茶的補助和物資補給,或是八八風災後的急難救助金和生活必需用品,以及禮納里部落的永久屋興建,都是由世界展望會為首,屏東縣政府從旁協助的運作。部落的族人們也在一次次的嘗試、努力、討論之中,試圖結合產業發展、傳統文化認同、和部落自力的精神,摸索出一條能夠安穩生活的路。

  好茶村一路走來歷經風風雨雨,其中的艱辛不在話下,重要的是要如何在事件中,學習並成長。八八風災帶給好茶居民的,不只是風災造成的損失、失去「家」的痛苦,更多的是在未來的日子裡,要用什麼方式、什麼心態面對新的生活、面對部落裡的族人,最重要的是,身為「雲豹的傳人」的好茶村居民,該用什麼樣的定位面對自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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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http://cc.shu.edu.tw/~atss1/Seminar/20111005/D1-2.pdf(世新社發所)
[2]摘自台大城鄉基金會:「2010 年九月開始,好茶部落啟動修路回舊好茶的計畫。在台大城鄉基金會八八風災重建­計畫(由李連杰壹基金、騰訊科技)支持下,社區發展協會召集部落人力投入踏勘、選擇路­線、修路工程、影像記錄等工作,從六十餘歲的獵人乃至於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不分世代地­參與在這項別具意義的計畫中。[…]好茶舊路修復的計畫和『山林小學行動』相互扣連。修好路才能帶領孩子們回家,感受祖先­的家園; 而山林小學旨在將學校教育轉化為一個多場所、多元參與的教育網絡,山林河川都可是學習­空間,大樹下的歌唱就是教育的開始,修路本身,亦可視為一段傳承教育過程。」
[3]參考資料:
*全國成、楊雅祺《從離鄉到打造一個家—以魯凱族好茶部落遷村歷程與災後復原為例》,「邁向優質服務-社會工作專業的對話與省思」研討會,2012
*台邦.撒沙勒《災難、遷村與社會脆弱性:古茶波安的例子》,義守大學休閒事業管理學系,2012臺灣人類學刊10(1):51-92,2012
*http://cc.shu.edu.tw/~atss1/Seminar/20111005/D1-2.pdf

怎樣接待,如何家庭







◎李雲可、林宛諭

風災後的客人

  接待家庭的雛型形成於八八風災後,當好茶部落遷至禮納里、部落的發展與重建在風災後逐漸萌芽之時,行政院莫拉克颱風災後重建推動委員會(簡稱重建會)經常來巡視部落的重建進度及實況。每逢重建會委員視察,這些委員總會多帶幾個陪同訪察人員上山,因為擔任好茶村遷建推動委員會會長一職,在整個部落內,陳再輝先生的家屋最早開始接待客人。起初接待這些委員的家庭抱持著迎接朋友的心態,並沒有刻意作成接待家庭這種獲利的形式;平地到山上來的委員為了不造成部落人家太多負擔,為表謝意,每次拜訪過後就會留下一定金額的清潔費。這種習慣在部落中漸漸傳開來,只要陳再輝先生的家沒有辦法容納所有的客人,就會分配出去給有空房間的族人,這些客人也會付給各自接待家庭清潔費。2011年8月,重建會的王瓊瓔小姐帶了一百多位台灣及中國雲南、澳門的學生,在禮納里舉辦中華青年民族學習交流營。由於從未接過如此大量的客人,陳再輝先生擔心各家屋的住房條件不一,可能會讓澳門來的客人不能接受,因為有些棉被甚至是山上帶下來的,所以先幫某些家庭購置新的棉被。這次的待客經驗是接待家庭正式化的開始,熟悉了這種操作模式,好茶部落成立了產業發展協會,輔助各種部落產業,包含接待家庭。

長榮協助輔導

  後來長榮集團知曉這種接待的習慣,便介入、協助部落的居民,使他們能夠更有制度地發展接待家庭產業。長榮集團之所以會輔導產業發展,是因為當初捐助位於禮納里的長榮百合國小的建設。學校建設完畢,便轉而觀察部落的產業發展,看看能不能以集團的經驗協助部落做更多重建的工作。最後,長榮集團鎖定住宿及餐飲兩個面向,跟重建會合作辦理,於 2013年1月輔導部落的族人到台南台糖長榮酒店實習,學習廚房部門及房務部門的飯店式管理,實作內容包含房間管理、清潔衛生、廚房衛生等等。實習的目的是鼓勵每個家庭都可以管理自己的房間,主要針對乾淨、衛生這兩個條件加強,並且注重管理方面的知識提升。畢竟部落不是商業飯店,著重的是接待家庭與客人之間的交流,讓遊客都能成為部落的孩子,更認識好茶部落。

如今蔚然有成

  在屏東縣霧台鄉魯凱族產業發展協會(以下簡稱產協)的規範下,無論客人是從產協的官方網站[1],或者在清幽的好茶村閒逛時無意中發現了房屋門前,寫有「接待家庭」的牌子而向主人進行住宿詢問,都必須先至產協相關單位進行登記,再由理事長李金龍先生分發至各接待家庭。此單一窗口的設計,是建立在對理事長應當深諳部落生態與觀光發展如何妥當拿捏的信任之上,同時也是各接待家庭皆具有相當水平的保證。產協試圖將各接待家庭凝聚成一個大家庭:接待家庭的媽媽們會以魯凱族傳統舞蹈迎接客人,並為之戴上花環,稍後亦以一桌桌傳統食物的宴席招待。今後大家便是家人了,接待家庭的經營者是爸爸、媽媽,客人則成了孩子。

共守協會規約

  一個部落家庭若欲成為產協接待家庭的成員,則必須先提出申請,並通過審核;房間的裝潢擺設、招待能力等,都是檢視的項目之一。獲得認可,並簽署入會公約後,才能在屋前掛上證照,正式成為在協會中登記有案的接待家庭。經營者必須遵守公約中提及的統一房價及相關住宿規範,協會亦不時私下訪調客人,探問其住宿的真實狀況,若有不足處即要求改進,或藉由定期召集全接待家庭的經營者至協會辦公處開會,商討如何面對、處理在營運過程中遇到的,或可能發生的各種問題,以此維持各接待家庭的一定水準。

  另一方面,以好茶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陳再輝先生為中心,亦發展出別番風貌的接待家庭生態。客人可逕自打電話至接待家庭詢問並預約床位。住宿費用依一般公定價而定,但又有些時候,更貼切說,是由兩方默契所決定的。如果剛好不巧在那幾天床位滿了,主人亦會熱忱地介紹至附近熟識的接待家庭──接待家庭依各自能力款待,客人就像是遠道而來拜訪的好朋友,不必為太多規矩所拘束,只是盡情享受在好茶的這幾天。

接待家庭之上

  然而,以上兩者分界並非可謂涇渭分明。由於強調群體的部落文化,所有接待家庭之間的關係是熟絡而非緊繃的,經營方式、收入或有不同,也不因此而傷害彼此情感。沿著古茶柏安街散步,隨意轉進一條巷子,兩排永久屋即相對延展開來,乍看之下,並沒有太大差別──老人家在庭院前剝著剛摘回來的樹豆,靦腆溫和地招呼自家門前走過的外地人。原來,在那張門前的表框證照以外,仍只是一座含蓄的好茶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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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http://saabaw2013.weebly.com,脫鞋子的好茶部落

好茶居民話家常──五片接待家庭的拼圖







◎黃榆珊、潘雅琪

第一片拼圖 何忠義先生
  在還未形成接待家庭的制度時,何忠義先生已經與目前擔任好茶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的陳再輝先生一起接待過客人,直到產業發展協會(以下簡稱產協)向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申請接待家庭的制度輔導後,他們也參與產協一同提供接待家庭的服務。之後產協建立及改變了一些制度,要求全部的接待家庭須簽契約,保證由產協來分配客人給各個家庭,不能私自接待客人,意圖建立全體接待家庭對外接客的單一窗口,並且提高收費以增加產協的獲利。因為理念不合的緣故,何忠義先生和部分家庭退出了產協。

  「大家能交個朋友,並讓更多人體驗魯凱文化,才是最令我們開心的。」何忠義先生說。他表示,產協能向政府申請經費,並且掌握部落中大部分的人力,但這應該是要為整個部落服務,讓族人們一同分享,而非獨占利益。單一化窗口的接待或是商業化的包裝並不是他們所希望的接待家庭形式,他說,既然是在家裡接待客人,就應該要讓客人有「在家」的感覺,收費不須太高,若是要像旅館一樣有豪華的設備與裝潢,族人們也
                   負擔不起。客人們能住進族人們的家,體驗魯凱族的生
                   活方式,享受傳統菜餚,並且大家分享各自的故事,將
                   對方當作朋友來看待,這才是接待家庭的意義。

第二片拼圖 阿啦六文物館
  由Adaliu及其妻子Lavausu在自家一樓所開設的「阿啦六文物館」裡展示了眾多祖傳的魯凱族文物,並且展售許多好茶部落的婦女所編織的傳統工藝品。除文物館外,他們也提供接待家庭的服務。Lavausu表示,一開始因為有許多重建會的人員來部落巡視卻找不到住宿點,他們便與陳再輝先生一起提供自家的房間供人落腳,當時他們只當是朋友來借宿,收費並不高,直到娥冷公主[1]與產業發展協會介入之後,才慢慢發展為接待家庭的形式。

  最初部落剛推動接待家庭的產業時,長榮集團曾協助部落,讓想做接待家庭的族人們到台南台糖長榮酒店學習一個禮拜,並將他們分為廚房部門及房務部門,輔導他們學習基本的
                接待事務。Lavausu回憶起當時在酒店學習的情況,她選擇了
                較少人的房務部門,酒店人員教導他們如何整理床鋪、清掃房
                間及洗馬桶,並且學習接待客人的禮儀,每天從早上開始學習
                及實作,直到晚上九點才能休息。她表示,雖然很辛苦,但他
                們學到的東西可以教導其他沒有到酒店學習的族人們,讓大家
                都有接待與清掃方面的基本知識,能夠一起做接待家庭。

第三片拼圖 古調之家 尤春成先生
  夕陽餘暉下,屋前一排排等著曬乾的樹豆吸引了
我們的目光。在石板椅上剝著樹豆的Vuvu身旁的牆
上,掛著代表接待家庭的牌子,而旁邊寫著大大的
「古調之家」四個字。「我們接待家庭的媽媽可是參
加過縣級以上的比賽,代表我們部落呈現她的歌喉,
才有資格掛『古調之家』這個牌子!」Vuvu驕傲地
說。

以魯凱族古調迎接客人
  古調之家的女主人高嬌英女士是好茶部落中傳唱
古調的第一把交椅,她擅長詮釋這些祖先流傳下來的
歌謠,並時常代表部落到鄉、縣去比賽,而Vuvu(尤
春成先生)則是好茶社區發展協會的前任理事長。八
八風災過後,隨著產業發展協會建立了接待家庭的制
度,他們也開始提供接待家庭的服務,每當有客人來
時,接待家庭的媽媽總會吟唱著魯凱族古調,以悠揚
的傳統歌謠迎接來自遠方的朋友。

「大家都要按照公約去接待客人,不能只憑自己的意
思去接待」
  好茶部落目前約有四十戶的接待家庭,但不是只
要想當就人人都可以成為接待家庭。產業發展協會有
一套評定機制,會向客人打聽接待家庭的招待方式、
招待經過以及他們對於主人的印象,並將房間舒適度
和整潔度納入評分,合格的家庭才能掛上代表接待家
庭的牌子。透過產業發展協會管理各個接待家庭,能
使部落的接待家庭制度趨於完善。Vuvu說,因為產業
發展協會比較了解每個接待家庭的狀況與環境,萬一
客人出了甚麼問題,或是接待家庭與客人發生了衝突
,透過協會才能夠適當地協調處理,以避免糾紛。

  另外,加入接待家庭制度的族人也要共同遵守產
業發展協會制訂的公約。「在部落裡面會不會發生甚
麼不好的事,我們不敢設想,所以大家都要按照公約
去接待客人,不能只憑自己的意思去接待。」Vuvu表
示,原住民很大的一個特點在於每個人都會共同遵守
規範,以維持部落的秩序與安定,例如,如果客人要
多給錢,他們也不會收,因為如果收了,就會養成習
慣。為了避免部落中出現紛爭,大家都要按照約定的
價格收費,不能任意破壞公約。

  儘管已是七十五歲高齡,Vuvu說,經營接待家庭
其實並不辛苦,只要清出房間,每天定時把房間整理
乾淨,準備茶水等著客人入住就好,因為是在自己的
家裡,習慣了以後就不覺得累。因此比起其他工作,
這種「副業」輕鬆許多。

第四片拼圖 攝影之家 張良相先生
  Kwale(音同瓜樂,漢名張良相)在台北爵士影像工作了九年後,回到部落經營瓜樂攝影工作室,部落中的各種大事都是由瓜樂負責影像紀錄。他引我們進入客廳之後,娓娓道來接待家庭的故事。

  接待家庭以屏東縣霧台鄉魯凱族產業發展協會為窗口,統籌後分發到各接待家庭,這是共同經營的理念,讓整個部落的人一起經營,另一方面,讓部落的老人家能賺點錢可以使用,八八水災後遷村到這裡並沒有耕地,不能總靠老人年金,而他們都是獨居老人或者是夫妻兩人,就乾脆把房間整理好做
                        接待家庭。

                          一年前,長榮桂冠酒店給予輔導,提供                        接待家庭被單、教導如何鋪床、建議購買
                        物品,讓接待家庭的人家學習房務工作的
                        能力。

                          住進接待家庭的人可以陪老人家聊天,                        像是到攝影之家這邊看部落的影像,讓他們                        融入在原住民的生活裡面。接待家庭最大的
                        特色是迎賓儀式,我們為客人戴花環、跳                         舞,回到家時會「愛的抱抱」,最大的意義                        是讓客人覺得我們就像爸爸、媽媽,你們就                        是小孩,小孩本來就是被寵的。

                   第五片拼圖 好茶部落懷舊棧 陳再輝先生
                      民國98年擔任遷村推動委員會的會長時,我在遷
                    村規劃案中提出石板屋聚落的構想,是以「民宿」這
                    個名稱規劃這個產業,在住宅區之外另設置民宿區。
                    其實現在的接待家庭是非法的民宿,但由於是災區,
                    所以政府部門很善意。接待家庭最初是重建會帶客人
                    進部落並住在我這邊,因為那時候我是屏東縣霧台鄉
                    好茶社區發展協會的會長。相較於屏東縣霧台鄉魯凱
                    族產業發展協會(後簡稱產業協會)所做的,我沒有
                    想要走商業氣息比較重的路線,但也不會去擋人財路
                    ,不過某些不認同的事情會去修正,我常常呼籲大家
                    思考一個問題:這裡到底是住宅區、工業區還是商業
                    區?我接任會長就是把部落定位在住宅區,我們需要
                    經濟收入,但不要做商業上綜藝性的活動,讓經濟活
                    動和居住生活不會產生衝突。

  好茶部落有177戶,真正有空間做接待家庭的有二、三十戶,常態性在做的只有十幾戶,其實只是小小的產業。做接待家庭對家庭經濟有幫助,但並不是主要的經濟收入來源。這是部落不是遊樂園區,我們不需要單一收費亭;每個家庭的朋友群不同,每個家庭都是窗口,需要思考怎樣平衡觀光資源和住宅區,不要變成遊樂園區。現在產業協會的做法是商業操作,但接待家庭在好茶部落中的所佔的比例是少的,是個小小的產業,為了這幾戶擾亂到這麼多戶也不對,且客人享受整體部落的資源,每個家庭都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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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魯凱族都馬拉拉特家族第十二代公主顏美桂女士,曾協助部落推動接待家庭制度。

對理念的不同實現──接待家庭與部落權力脈絡







◎陳亭瑄

  在群山之中,陽光和晨霧圍繞的地方,住著一群真誠而堅毅的魯凱族人──這或許是人們對於好茶部落的想像,莫拉克後四年,遷至瑪家農場永久屋,發展起「接待家庭」的好茶,被冠予「台灣普羅旺斯」之名,似乎自此成為一則美麗的復甦傳說。

  當我們沿著古茶柏安街行走,體驗部落的樸實風情,自認為已貼近當地居民日常的生活,或許不會想到,自己為何能夠來到這裡,踏入族人的家中?在可見的淳樸畫面背後,關於接待家庭的一切何以開始,又如何對當地的權力與人際連結發生作用?

  災後的土地分配,使部落無法再如以往耕作自足;以「接待家庭」補貼收入的構想,因而由貴族家庭出身、目前擔任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的陳再輝先生發起。不久,民意代表李金龍先生開始跟進,帶領產業發展協會(以下簡稱產協),建立起審核與輔導、證照發放、統一價格與定期開會等制度,並實施「迎賓」、「之家」等設計,欲使接待家庭有更成熟的商業化發展。

  然而,李氏欲將產協作為全體接待家庭對外宣傳與接客的唯一窗口,並要求加入產協的家庭在接待任何客人前,皆須先向產協報備與登記。一些家庭因不滿此規定退出產協,部落隱隱形成分以陳再輝先生和李金龍先生為首的態勢。陳氏認為,接待家庭的初衷,不過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只要善意和基本的待客常識便已足夠,不需外加種種管理或商業的包裝。較激烈反對李氏的家庭,更覺李氏已將產協如私人家族企業般操作,動用屬於全部落的資源,只為了「他的」產協服務。產協的接待家庭,則認為單一窗口的存在,能針對不同客人的需求,安排最適合的住處,並確保旅客任何安全上的疑慮,皆有反映的管道。

  在好茶的四天,我們走訪各個家庭,願能收集各種故事和聲音,以盡可能的中立角度,更瞭解好茶居民對接待家庭一事的想法。

(攝影/陳亭瑄)

摩擦背後的共通之處

 共享精神
  在每一場訪問裡,「共享」是陳李雙方共同的關鍵字。李金龍主張,「共根」是產協一切政策的基礎,統一的宣傳與客源分配制度,是為了淡化族內政經階級的差異,使各接待家庭擁有平等的經營機會,避免傷害族人的團結情感。產協的接待家庭也曾說,若未透過單一窗口分配客源,各家便須展開自由競爭,以平民的經濟與知識水準,將難以使裝潢等級或宣傳效果,與其實並不那麼需要這筆接待收入的貴族家庭相匹敵。

  然而,不滿李氏的家庭認為,試圖將整個產業掌握在自己手中,便已和魯凱的共享觀念明顯相左。陳再輝先生認為,讓各家庭自由發聲,透過自然的社會網絡彼此互助,部落才能延續祖先的共享精神,百花齊放,活出真實而美麗的樣貌。願族人能保護部落的純真,避免讓它參與緊繃的權勢遊戲,捲入任何不必要的政治或商業運作。此外,也有受訪者委婉指出,李氏將鄰近家庭所販售的產品,經過更精緻的包裝後,納入自己的經營項目,使得鄰近一帶生意低落,如此行為與他口口聲聲的「共根」理想,似乎是不一致的。

「接待家庭」的定位
  對於部落發展接待活動後的定位,陳李抱有相同的看法──部落不是一個「觀光產地」,而是族人居住和生活的場域。李金龍先生表示:「接待之前我們會先說明,這裡是個住宅區,讓大家來融入當地的生活,只要你來了,我們就有一個迎賓儀式,象徵你已經是我們的『家人』,而不是客人了。但相對地,這裡不能酗酒喧鬧,也沒有甚麼高級的服務,如果你純粹是來玩樂、享受的心態,可能就不太適合。」而「攝影之家」的Kwale(張良相)先生,也說過:「我們是『家庭』不是『飯店』,所以不一定能住的那麼舒服,床可能會搖一下啊什麼的。但好處就是能體驗不同家庭的特色,去古謠之家能聽老婆婆唱歌,來攝影之家,我就給你們看部落的紀錄,或是一起彈吉他。只要來到好茶,不管住不住我這裡,都是我們的孩子。」

  我們住在陳再輝先生的懷舊棧時,陳媽媽(張淑芬女士)也常對鄰居笑稱:「你看我多會生啊,有這麼多的孩子!」不過,相較於李氏,陳先生更強調對部落安寧的維持。「別人問我,為什麼不跟著辦卡拉OK和跳舞,很熱鬧、很討好啊?我都會堅持否決,因為這是我們居住的地方,不是一個遊樂場。有在做接待的家庭,只佔族人的少數,我們不能一家烤肉萬家臭,傷害、擾亂了部落的日常生活。」

  回顧起來,在分化的想法和做法背後,雙方其實常有著相似的出發點。或許兩者皆是為了延續共享傳統、並減低接待產業對部落的干擾而努力,只是分別用著各自認為較好的方式。如果僵持化解,或許兩者將能成為彼此的一雙眼睛,客觀檢視對方的優點與不足之處,展開合作與交流。

以靜觀取代斷然看待

  從與各家庭的談話中,能夠發覺,族人其實沒有、或並不喜歡所謂「派系」、「分裂」的概念。雙方的親屬網絡仍然交雜,比如屬於產協的張良相先生,便是張淑芬女士的親堂弟,就我們的觀察,他們的親情往來也不太受到上述紛爭的影響。也有不少接待家庭,認為大家的想法本來就會不一樣,不過需要更多的溝通而已,因而也不覺得自己站在哪一邊。身為外來者的我們,似乎容易以絕對的「衝突/和解」、「對立/同夥」二分法,理解一切的狀況,然而,這並不一定是部落人們思考的方式。

  而接待家庭之於好茶,是能讓更多人認識魯凱部落、促使在外青年回流,亦或是會打擾居家長輩的生活,增生族人的嫌隙與爭鬥?如同在外求學返鄉、組成小魯凱樂團的Laucu(安君毅)先生所言,「其實一切也才剛剛開始」,或許我們能暫以較謙卑的觀察與關注,取代過於斷然的看待。

請喝,回到舊好茶的人,煮了一杯舊好茶來的咖啡:專訪獼猴咖啡主人李瑞珍







◎曾子家

「我要求我的咖啡,不要苦、不要澀、不要酸。」
留下來,生活

  我在舊好茶出生,民國67年時,我十歲,從舊好茶遷到新好茶。國中畢業後,我就到台北的西餐廳工作,前半生的故事如同許多部落裡四十多歲的人一樣,為了生計遠離原鄉;算算一年頂多一兩次,因為婚喪喜慶返鄉,停留幾天又回台北了。

  三十歲時父親去世,我是長女,必須回部落守喪半年。十年不在這裡,山間父親墾地的遺物、父親在舊好茶重建的小小石板屋、播種的每一塊農作物……,他們都好像在說話,說著部落父母默默等候孩子回家的心情。在這種狀況之下,我就……我就心裡沒有辦法離開……離開家裡……

  這次,我決定留下來。但馬上要面對的問題是「如何不離開自己的地方,又可以生存?」就在地資源而言,魯凱接觸文明的時間晚於排灣,故傳統沒發展出青銅刀、琉璃等文創產業,加上永久屋區並無耕地,我想起舊好茶密密層層的咖啡叢,決定自己摸索,開始烘焙咖啡。

  按照書上的介紹,我從認識咖啡、處理咖啡豆到烘培,耐心地慢慢玩、慢慢做,時下流行手炒豆,我就來試試手炒豆,看書上介紹各式烘培機就自己DIY動手做烘培機,把空的奶粉鐵罐戳洞夾起來,放在火上搖啊搖,學著看色澤、聽爆炸聲、聞味道,居然發現烘出來的咖啡不苦、不澀、不酸。這種跟又酸又苦的espresso完全不一樣的咖啡,逐漸演變成為好茶特有的、會回甘的獼猴咖啡。

  不過你要知道,獼猴咖啡的產地舊好茶,從永久屋區跋涉六小時山路才到得了,供應很不穩定,所以我同時也從事其他部落傳統作物的加工研發,如紅藜餅乾、小米披薩,以及因著對花卉的興趣,與他人合作包一些園藝的小工程。未來,我夢想培育觀光百合花,將部落的代表花卉推銷出去。
「老人家給予一系列男人所要學的東西,是很深的,不是只有獵物而已;內心的,智慧的,都要有。所以我稱我們的男人叫sawalai,所謂有肩膀的男人,可以挑起部落的生死。所以,每一個出生的男孩,我們都期待他未來成為部落的sawalai。」
Sawalai,未來?

  我一直在跟我舅舅學習部落文化,「後遺症很大」,認為祖先創造的任何東西都是最完美的,有種使命感想要糾正任何不正統東西。

  豐年祭其實算是部落男孩的成年禮,從剛出生的男丁一直到將離開人世的男人都要參加,那是他們互相教育成為Sawalai的時刻。但像是去年(2013)盛大舉辦的豐年祭,很可惜啊,宗教與政府的都來「共襄盛舉」,真正傳統的部分只剩一半左右,那要做這些慶典的時候,得先禱告;要開始做活動的時候,主席啊、鄉長啊、縣長啊、代表啊上台致詞,弄得我們都肚子餓,都不想做事了。

  還有你看,舊好茶被列為二級古蹟我們就無法修復,政府不懂我們的文化,還限制一大堆,好像他比我們還懂我們的石板屋,我們寧願他把二級古蹟取消,讓我們可以重建保存這個文化。交通的問題也沒辦法解決,沒有高經濟作物,政府不願意開路,不出生在舊好茶的後輩沒有足夠的情感動機回到屬於他們祖先的土地,我怕他們不願意走路上山,會繼續變成一個文化的斷層。

被獼猴與其他小動物吃掉果肉的咖啡豆,曬乾去殼後就可以進入瑞珍阿姨自製的烘焙機了。
(攝影/吳璠)

接待家庭之外:部落勞動者圖像







◎李佳穎

  北大武山的微風習習吹來,木造永久屋外的陽光叮噹叮噹灑下,還有待客如己的接待家庭,馬英九總統於是稱這裡「普羅旺斯」。好茶的好山好水與傳統文化引人參觀,因此在八八風災後發展出「接待家庭」,以維持部落經濟。目前在禮納里的永久屋約有180戶,有約40戶騰出自己家中的空房間參與接待家庭,那其他140戶都在做些什麼呢?

  莫拉克風災超過四年了,因著風災後的永久屋政策,好茶村遷至瑪家農場(今禮納里),部落原居民僅分配到房屋,耕地、墓地等生活空間都不在初始的規劃內;尤其沒有耕地,比起另外兩個在禮納里的「大社」及「瑪家」部落,還能回到舊部落農耕,好茶村的農業發展更是受限。不管在新好茶或是舊好茶,有耕地就稱之「農業」皆為不實,部落裡的農耕行為幾乎是以自給自足為主,有剩餘者才會拿來販售。目前在地產業、部落農業、夥伴關係等概念不斷被提倡,好茶村因耕地受限,只能利用畸零地種植蔬菜、地瓜、小米等糧食作物,但稀少的產量只能供自用,並不能有太多的交易行為。

  觀光、農業等部落在地資源與工作機會有限,部落裡的青年多半還是到都市、平地尋找就業機會。整個大結構來說,在產業升級與競爭之下,台灣對高專業、高教育水準的勞動力需求漸增;原住民長期以來在教育、文化資源分配中處於弱勢,失業率於是居高不下,或者只能從事低技術、易被取代、臨時性的基層勞力工作。然而,原住民同時又處於社經、政治的底層位置,在職場上,時常面臨差別待遇,而發生工作量過多、報酬過低等狀況;文化及人力資本顯得薄弱,只能不斷在勞動市場邊緣打轉。「做鐵工的啊、殺豬的、殺雞的,在屏東的幾乎都是做這種工作。」好茶在地青年Laucu安君毅說。他同時提到,有不少部落青年在台北工作,多半都是以勞力性質為主,很多人在鐵工廠工作,也有人在幫忙開車,五花八門。

  外地發展有限,回鄉者亦難以安身立命。禮納里地區現正籌劃產業發展中心,Laucu安君毅正是屏東縣政府的駐區執行人員,可是這樣的工作有幾個呢?政府不斷宣導原鄉部落就業,但礙於地理空間的限制,易受自然災害影響,產業發展的軟硬體資源也相對不足,交通不便、缺乏基礎建設,於是工作機會有限。Laucu安君毅也提到:「如果部落有自己的產業,年輕人都想要回來」。

  禮納里地區包含大社、瑪家及好茶三個部落,分別有其特色,大社承襲排灣族優秀的工藝傳統,推展精細手工藝;瑪家因為位於自家的傳統領域,有較多耕地可推廣紅藜等農特產業;好茶則以接待家庭的方式讓外來遊客體驗魯凱族傳統文化。目前,禮納里產發中心規劃四個藝術工坊及一個服務中心,希望呈現部落木雕、皮雕跟編織等部落產業。然而,這些特色產業都只是部落的一小部分,大部分的勞動者都還是以非典型勞動為主,在發展部落產業同時,亦不能忽略多數原住民工作者的勞動困境。

  「產業發展」四字每每見報總是提及部落的特色產業,宛如部落發展的曙光,卻忽略絲縷陽光背後的大片陰影────非典型勞動[1]的存在。好茶村的狀況並非特例,在許多論述中,多數部落青壯年的勞動狀況與困境幾乎不被討論,問題不被發現,更尚未求得解答。唯有識見癥結,才能完整描摹部落的勞動者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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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低穩定性、低報酬、重任務導向的雇用關係被稱之為「非典型勞動」,外包、短期聘僱、派遣勞工等工作者接包括在內,實是全球化競爭之下為節省人力成本的因應策略。

走活傳統:青年的回家之路







◎鄭珮琦

「我是來自屏東縣霧台鄉好茶村古茶部落的人,
但我身上好像沒有魯凱族的力量。
突然覺得很徬徨,在外面讀那麼多書,我的目標是什麼?
看到其他族群在一起,他們會唱自己的歌、跳自己的舞;
在他們身上會看到身為自己族群的驕傲。」

  Laucu(安君毅)和同輩的許多部落年輕人一樣,從小就在城市長大,幾乎沒有部落經驗。直到進入大學,遇到來自四面八方、不同族群的同學,讓他突然對於「我是誰」感到迷惘。

從城到鄉

  大學畢業後,Laucu懷著為部落做事的理想回到新好茶。為了生計而奔忙於各種工作的同時,他也未曾忘記一直喜愛著的音樂;對於音樂的共同喜好甚至將他與部落的長輩聯繫起來,他發現:音樂可以作為認識部落、看見部落問題的方式。秉著這個信念,他到處向老人家學習傳統歌謠,「過程發生許多奇妙的事」,他回憶道。起初,因為「從都市回來都有的那種傲氣」,使老人家不願意傳授知識給他,「你不是想學就學,因為你連母語都不會講、你不了解他,你要怎麼學?」

  從都市轉換到部落的階段歷經七、八年,他才漸漸從長輩身上有所獲得。現在,音樂已是他能嫻熟操用的武器;他所屬的小魯凱樂團創作的音樂,揉合了現代流行與部落傳統元素,或可做為一代部落青年「自城返鄉」的生命銘刻。八八風災後,Laucu更和許多有志青年組成跨部落的「魯凱青年行動小組」,以其對資訊取得管道的熟悉及對部落的瞭解,成為部落與外界的溝通橋樑。一代青年返鄉後,為部落帶來了新的生機。

在城鄉之間

  遷入永久屋之後,好茶離平地更近了;在外遊子的回家之路更為便捷的同時,卻也意味著通往平地的路更加通暢。

  還在新好茶時,部落裡沒有小學,義務教育把年輕人拉進漢人本位的認知體系,也將他們捲入弱肉強食的城市。禮納里的情況則不大一樣。Laucu分析道:現在部落裡就有一所長榮百合國小,鄰近還有瑪家國中,族人多了留在部落求學的選項。此外,一些在鄰近城市租屋的青年回到永久屋,改為通勤上班;到較遠的北部者,也因交通時間縮短而更常回家。青年回家,讓部落一度失去的支柱重新又建立起來;父母歸返後,家庭也才得以發揮經濟之外的生活照顧、情感陪伴功能。

  然而,不能忘的是,城鄉差距、族群不平等、升學主義等促成移動的根本因素仍然存在,因此回流的青年仍屬少數。甚至有些人擔心,來自平地的挑戰變得更加嚴峻。在禮納里的另一端,大社的藝術家峨塞說:「以前還在深山,不可能為了吃麥當勞就下山,所以就只好忘掉麥當勞,去溪邊自己抓魚、烤魚,也比較有趣。現在不一樣,一下就到市區了,要吃麥當勞不是難事。我現在很怕網咖進來部落;平地的部落變成什麼樣,我們都看過。」

夾縫中重生的豐年祭

  早在舊好茶,豐年祭核心的「感恩」精神就已轉由教會負責,祭典變成球類競賽等娛樂活動。到了新好茶之後,公部門的力量開始以觀光化的形式進入部落;去年,好茶的豐年祭就被政府指定為「示範豐年祭」,Laucu以一個生動的比喻指出其弔詭之處:「不知道為什麼要示範,每個部落又不一樣。同樣都盪鞦韆,好茶盪鞦韆比較正確嗎?」然而,為了取得公部門資源,部落不得不在堅守核心精神的前提下和公部門合作。Laucu還說,一些年輕人正努力尋覓教會進入之前的傳統,這是他們找回「身在這片土地上的執著和信仰」的方式。

  在宗教與國家力量的夾縫中,一度失落的豐年祭,正由返鄉的青年們共同勾勒並重新扶植起來。

不同的「回家」難題

  從城市回到部落,青年面對認同難題的同時,還要面臨回家的難題──重新踏上家的土地,卻看見了家的病苦;因而,要如何讓這個家變得宜居,並且讓自己得以安居?或許,我們也試圖在部落裡找到家的感覺,不過這是基於田野技法的考量,以使自己更能融入田野的情境。「回家」之於我們是習題,是田野技巧的練習,我們對於這道習題的思索因此可以止於報導完稿的剎那;之於他們卻是一生的難題,是關切自身的追尋,或許要在不斷的困思與啟發中迂迴前進。

看見互助與關懷──世代互動中的老人和兒童







◎蕭米棋

  時序進入寒假,部落中騎著腳踏車的兒童隨著清脆的笑聲奔馳而來。走到了瑪家農場的中心地區,部落小學中規中矩的校舍旁卻有百合花裝飾的舞台和排灣、魯凱風格的瞭望台。禮納里孩童們,除了和普通孩子一樣上小學讀書,放假時是否也有教育、陪伴他們的力量呢?

部落的兒童教育

  八八風災重建後,張榮發基金會捐助了一間學校──長榮百合國小,而校方目前大力推動「部落學歷」及「師徒制」。前者是把部落學歷相關的指標結合一般教育體系的學歷,內容有關部落文化、主題性課程,或是部落內部的文化學習,讓孩子直接在部落感染自身的文化儀式。後者是由部落的工藝匠師傳授小學高年級或國中的孩子工藝技巧,建立和漢人學生不同的知識體系,得到一技之長,找到成就感,兼及聯絡部落兒童和長輩的感情,並復興部落產業。

  好茶村「蓋工寮體驗」即是部落和學校的合作課程,由耆老作為技藝傳授者,青年擔任中介的角色,讓兒童認識傳統文化。部落青年Laucu(安君毅)說:「我們也在學,跟老人家在學這些事情,看學校願意放多少的心力在傳統教育上,很多人可以去參與學校教育的工作。」

  欲打造與部落特色結合的課程,部落學歷只是第一步,在學校教育上,長榮百合國小校長陳世聰提到,原民會希望建立原住民自小學到高等教育完整的教育體系,讓原住民學童可以無後顧之憂地鑽研部落文化和知識,不用受到主流升學主義的影響。

  在部落,因為缺乏青壯年,每到寒暑假,即面臨兒童照顧的議題。Laucu認為,仍留在部落的這群青年輩應負起照顧責任:「暑假比較長的時間,希望部落裡面有一些活動,做為我們青年的一個教育。帶自己的弟弟妹妹去做一些活動,我們也可以照顧他們,讓他們的爸爸媽媽放心。」

老人家看部落事務  

  老人家是對部落認同感最強烈的群體。仍住舊好茶時,部落漸漸為貨幣經濟影響,青壯年不得不出外工作「尋找新台幣」。對於部落青壯年大量出走,老人家曾經失望,覺得年輕人喪失了對土地、對魯凱族的認同;而後來部分的部落青年返鄉時,老人家曾抨擊返鄉青年。年輕人的冷漠與自大出於在平地──部落兩種文化場域中,曾站在自詡較高級、占優勢的「平地文化」一邊,並自以為接下部落文化傳承重任而返鄉,卻沒發現對部落語言、文化毫無認識,需要拿出更多謙卑。

  好茶部落經歷兩次遷村,一次為民國66年,一次為莫拉克風災後。然而部落中的老人家對兩次遷村看法並不相同,第一次是部落同意政府政策遷村,因為從山區往平地移動,青壯年加速移往市區工作,不能在自己熟悉的耕地種植傳統作物,氣候、生存環境也需要重新適應。另外,老人家對土地的依戀找不到現實的景物可以寄託,也無從傳頌傳說與文化,遷村造成文化傳承上的斷裂,對部落耆老造成不小的衝擊。

  魯凱族最重要的農耕禮儀祭典──收穫祭也是爭議不斷,現代收穫祭的形式和以往有所不同,好茶文史工作者李瑞珍認為是在國民政府統治台灣和教會力量之下,開始出現了重大改變,禮儀、衣著上的不在意也讓她感到失望,但因部落祭典的經費所需,而必須對形式妥協,老人家們及部分熟悉祭典禮俗的中生代轉而不願發表太多意見。

老人照顧在部落

  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於2006年開始實施「推展原住民族部落老人日間關懷站實施計畫」。老人關懷站的設置考慮到原住民文化及部落的地緣關係,相較於一般的社區照顧關懷據點,人員互動較為緊密,服務的範圍也不僅限於機構內,而是試著走進部落。然而,政府提供的部落老人社會服務似乎和老人的日常生活沒有太多交集,部落其實更希望靠自己的力量做到老人照顧。Laucu提到:「現在有這個老人關懷站,他們的工作也是要去關懷老人家,可是我們還是要把以前的互助精神回復。」

在部落中,「共生」、「共享」是不斷被懷念、被提倡的精神。老人家有老人家的價值觀,而孩子有孩子的教育需求,在世代互動中,青年可不可能成為部落的中流砥柱,作為世代交流的窗口、引領與守護部落的明燈?以往的青年會是部落的經濟來源及安全的守護者,現在青年依然期許,自己能振興互助、共享的傳統,扮演好青年的角色。

峨塞與他的工作室(攝影/上圖吳璠;下圖戴劭芸)
  大社的藝術家峨塞曾有一段瘋狂的青春歲月。他說,十幾歲時曾離開師父撒古流,下山到工廠工作,那時迷上玩車,常常夜裡在部落騎著改裝後的機車,讓長輩不勝其擾,「幾乎每天被村長廣播」。當完兵後,他回到撒古流那裡學習陶藝,後來師徒倆一起開設部落教室,傳承傳統技藝。直到現在,峨塞仍在這條路上堅持著,他在永久屋有自己的工作室,收留不少年輕學徒,也受邀到長榮百合國小傳授部落技藝。
  他的選擇曾經不被部落裡的人認同,「覺得我很奇怪,整天無所事事在玩泥巴」、「我跟撒古流開部落教室,人家懷疑是在騙錢」;然而,當不少與峨塞同輩的年輕人到都市後迷失自我、進而殞落,長輩對峨塞的執著漸漸轉為肯定。身為藝術家,峨塞的作品隨著買賣的網絡流轉在城
鄉之間,但他的創作與生活之根
,如今則穩固的紥在部落的土地
裡。

共生、共享的世代互動(攝影/李雲可)
  以往的部落就有能力把老人照顧做的十分完善,其基本精神為部落「共生、共享」的合作觀念。早期部落就會由青年擔任照顧老人家的角色,負責家庭乃至部落的經濟重擔,並兼及關懷老人,照顧兒童的工作。當今由於部落青壯年人口流失嚴重,部落內的照顧角色慢慢移至中生代。除了因部落青壯年進入平地勞動的情況普遍,造成部落青壯年人口稀少,部落也因現代化而使共生、共享的精神變的低落。圖中
                            是部落中仍有自理能力的中老年
                            居民,編織傳統的月桃葉器物。

筆記在好茶:報導寫作者的困惑與恐懼







◎李佳穎

  「你們從哪裡來?來這裡做什麼啊?」走進部落,總有人這樣問我們。我多半選擇誠實回答「台北來的,我們來做採訪、寫報導」,接著開始介紹「台大意識報」;但部落裡的居民多半還是一愣一愣、滿臉狐疑地看著我們,而對我來說,最難的是如何向自己、向別人解釋,來到部落一個星期,我們能寫出什麼東西?

  「你們的報導總有個主軸吧,是以什麼為主呢?」離開好茶的前一天,我們在路上遇到大社部落的居民,得知我們來做採訪、寫報導,便這樣問。我不好意思地說出「產業發展」。其實,「產業發展」這個大方向也不過是在前晚在編輯會議定調的新版本,為了有個答覆,我匆忙脫口而出;禮納里的「產業發展」是什麼,其實我也沒讀過太多資料。

  「唉,又是產業發展,這四年來,每個人都在說!」
  「真的嗎?」(我的發問來自於好奇,其他人都寫了些什麼。)
  「對啊,你們現在到這邊要訪問誰啊?」
  「我們現在想要找世界展望會的岳騛。」
  「還有呢?在大社還要訪問誰?」
  「我們還有一些同學去找大社的藝術家,峨賽和白仙女。」
  「唉(嘆了更長一口氣),又是藝術家!」

  聽她的口氣,我趕忙追問:「妳覺得應該要報導什麼才好?」「生活。」她這樣回答,兩字簡單,意義深厚。後來,我們的刊物內容限縮到以好茶為主,但大社部落姐姐的話語(她堅持我們一定要稱呼她「姐姐」而不是「阿姨」)仍舊是一記當頭棒喝,她還提到,生活,即是關於人。當天晚上,我在編輯會議中再度翻案,希望轉回關心「人」與「世代」;夜夜,刊物的主題與方向改易,採訪行程、訪問題綱、資料蒐集又必須跟著改變,我們其實懷抱著巨大的迷惘──一無所知,卻因此能實踐一個記者真正的工作:「不懂就問」!

  書寫部落,令人戰戰兢兢。我們初來乍到好茶也不過就一個星期,知道多少皮毛,又豈能寫成一篇又一篇的故事?越接近採訪的尾聲,我從其他記者的發問感知到無限的困惑,自同伴們的雙瞳句讀出深邃的恐懼。

  「我覺得我還有很多細節不知道,我不知道要怎麼寫。」
  「難怪有人要蹲點做田野,我們只來一個星期啊。」

  對於同行記者的困惑,我只能略為安撫。我想,我們都樂於聆聽、喜於寫作。我們平日做為學生,撰寫報告僅需蒐集資料、寫論述,在部落中,我們身為外來者,想要進入脈絡中,卻因為種種限制而與部落居民有不同的視角,我們有資格提出反省與批判嗎?田野中的權力關係層層疊疊,報導比報告複雜許多。

  舊好茶的石板屋裡紅火點點,作家Auvini‧Kadresengan奧威尼‧卡露斯(邱金士)得知我們要寫作報導,鼓勵我們要勇敢:「你們這些像嫩芽的孩子們,把它寫出來,不要害怕」、「很多人要讀你們的感觸啊」、「從你們的角度看不就很好嗎」。我們因無知而好奇,發問然後批判,在部落的困惑與恐懼做為一次的採訪經驗,有其意義,除了以文字論述、分析部落中迴環轉覆的議題,更是與自己對話:如何做為一個稱職的書寫者。報導寫作是一種公共行為,我們希望透過技藝────書寫來表達自己的見解;因此,除了以將近二十頁的刊物書寫部落,我們更希望流傳「有意義的經驗」,使之成為一個可供討論、研究的話題。

  「我們真的了解嗎」、「知道的夠多嗎」、「這樣寫好不好」這些不斷叩問的問題,我們沒有完美的解答,但這些問號,都做為一種提醒,寫作的過程中,我們都必須持續思考與學習。

好茶婚禮,原汁原味?







◎羅盤針

  一月下旬的禮納里好茶部落,冬陽鋪在一棟棟木房子上。雖然入夜氣溫轉涼,但屋外生起的火堆以及返鄉潮的人氣使這裡熱烘烘的。

  週二,我們在好茶部落懷舊棧用餐,陳媽[1]拿出前幾日收到的中式囍餅——圓形白色、印有紅字且內摻豆餡的酥餅——作為點心。陳媽說,這週六禮納里有兩場婚禮,「我們沒有在算『好日子』,婚禮需要部落眾人參與,所以選擇多數人有空的假日,已是不成文的習慣。」尤家的女兒要嫁到三地門鄉排灣部落的潘家;據說囍餅是女方要求的聘禮,儘管男方長老傾向用部落傳統的訂婚方式,因此有些微詞,但仍不影響喜事進行。

  週五,尤家正門上方貼了個紅色囍字;牆上獵人與山豬的圖畫,困惑地盯著兩旁高掛的大紅紙燈籠,不知道他們是否聽懂昨夜教會人士為祝福尤家所唱的華、族語聖歌;而對門前那座罩塑膠布的棚子,會感到新奇還是司空見慣?這是個熙來攘往的上午,部落裡的早餐店送來吐司和奶茶,提供給一大早騎機車到尤家並開始忙碌的族人。男人合力肢解三頭豬,以寶特瓶做漏斗灌腸;女人則揉麵團,用昨日摘的芭蕉葉包Abai 、Cinabu[2]。參加籌備工作的多為中年人,在場老人可能負責監督,用族語摻雜中、日文交談。小學年紀的孩子穿梭於人群間,或在一旁的球場追逐,較少見到高中或大學生。過去新郎應和男伴到山中砍木材,但他們現在用瓦斯爐及自家常備的乾柴。

  處理完豬肉,時近正午,男人取部分配酒分食,一部分留著贈予親家,其他則聽從長老指示以塑膠袋分裝,依據地位及親屬關係決定配給部位與數量。牧師在尤家主持婚前儀式,以族語敘述、夾雜中文禱告,儀式結束,大伙在棚下享用女人烹調的料理。這頓飯是為了犒賞幫忙的族人;過去,許多人為了婚禮遠從其他部落翻山越嶺前來參加,因此婚家會設席招待他們在部落裡面的飲食。一名女子以中文姓名呼喚族人領取豬肉,送豬肉意在宣布喜訊,「算是我們傳統的囍餅。」陳爸[3]說。

  週六,鞭炮聲驚醒了早晨,尤家牆上又多了兩張婚紗照,一張是西式禮服,另一張著傳統服飾。男方開著禮車——黑色、前端綁緞帶的小客車——來到尤家,新郎、新娘、伴郎及伴娘走下來,身穿西裝、婚紗和長禮服。不久來了許多親友,幾乎都著傳統服飾,女人多為整套,男人則多套件繡圖騰的背心,穿牛仔褲或西裝褲,分別搭配高跟鞋和皮鞋,無人赤腳。男方親屬在棚下牽手歌舞,不一會,新娘手持捧花現身,男方進行下聘,雙方代表致詞、獻禮,牧師主持禱告,完成後再度享用傳統料理。

  餐後,眾人陸續前往部落的活動中心,入口處有人收紅包、發程序表:上面寫著「結婚禮拜」。牧師領唱聖歌,新人、儐相以及穿洋裝的花僮進場,然後是一連串讀經、獻詩、讚頌、證婚,部落的歌手及雙方親友輪流上台獻唱〈祝你幸福〉、〈愛的禮物〉、〈我的一顆心〉等華語經典歌曲;外燴車開始上菜,和華人喝喜酒一般,中式合菜,婚家逐桌敬酒。

  飯後主持人宣布下午跳舞的時間,開始前還傳來廣播提醒,然而半小時後才有人陸續出現,新人換上傳統服飾,眾人圍成弧形牽手跳舞,舞步並不複雜,每重複一個八拍會向左踏一步,整個隊伍順時針旋轉,新人在隊伍中心將男女分成兩邊,未婚者和已婚者也要分開。台上仍有人獻唱,有人端檳榔、餅乾供跳舞的人拿取,觀光客和老人在外圍觀看。期間幾位青年邊跳邊唱起母語歌,有人呼喊「ila!」、其他人回應「uu!」。[4]新人一度離隊,以茶或汽水向每個人「敬酒」,結尾眾人齊唱聖歌〈一切歌頌〉,主持人約定晚間跳舞時間,強調需盛裝出席,不可赤腳或穿拖鞋。

  兩次跳舞間的時段,眾人在尤家集合,新娘與新郎分別待在門內、外,雙方代表致辭、贈禮後,禮車駛來,然而新娘祖母尚未抵達,程序因此停滯。主持的牧師笑說部落婚禮發生意外是常態,又解釋沒有抬轎是因為別家辦婚禮,轎子有限(然而也有族人指出,別家是用別村的轎子,牧師可能僅是說笑)。祖母抵達後,新娘哭著上了車,母親騎機車緩緩跟隨,眾親友在後頭步行,高唱族語歌謠,扛著豬肉及其他禮物,成排前進。由於夫家遠在三地門,改以在好茶的親戚家為迎娶終點。下車後有「搶婚」習俗,親人上前試圖將新娘從新郎身旁搶走,表示不捨。騷動結束後眾人入屋,此時應為夫家歡迎新成員。[5]

  傍晚,廣播聲再度響起。一小時後,我們同多數族人三度來到活動中心,除了外地人,男人大都換成整套傳統服飾。孩子在旁嬉鬧,一位女孩想入隊,被以「不會跳,擾亂隊行」為由拉走,有的孩子則沒興趣。流程和下午大抵相同,最後再唱一次〈一切歌頌〉作為舞會收尾。

  我看向新人,想起下午新郎將新娘抱入房內,這代表未來的生活他可以一肩扛起[6];婚禮主持人說,新郎購屋後才終於娶了新娘,然而陳爸說過去好茶部落裡族人會幫新人造石板屋,看來這對新人也許揹著屬於新時代的負擔。然而他們身上亦有繽紛多彩的祝福:部落傳統、華人文化、基督宗教、西式風格……,背後的脈絡糾結如雜亂的毛線,成因或許是強勢文化的介入、傳統中受限制或壓抑者轉向其他文化尋求慰藉、經濟利益考量,也不排除直覺喜好問題……,梳理之前,我更期盼他們能帶著這些禮物中的善意,迎接更複雜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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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經營懷舊棧的女主人,族名Cemedase Dalapadhane,漢名張淑芬,記者居住禮納里期間多以「陳媽」稱呼。
[2] Abai 、Cinabu母語拼音參照臺灣原住民歷史語言文化大辭典網路版
     http://210.240.134.48/citing_content.asp?id=2623&keyword=%BE%F0%A8%A7(檢索日期 2014年2月1日)
[3]陳媽的丈夫,懷舊棧男主人,族名Baru Galange,漢名陳再輝。
[4]ila、uu母語拼音參照中華民國102年全國原住民族運動會官網,ila是魯凱語「一起」之意,現在廣泛在各原住民族之間使用,做為團體活動時的呼聲。
    http://sport102.ntpc.edu.tw/infor_5.asp(檢索日期 2014年2月1日)
[5]在屋內舉行的儀式,為求減低干擾,記者皆未參與,此處推論是基於當天部落另一場婚禮中有進入房子的族人陳沛園的描述。
[6]Auvini,臺灣原住民歷史語言文化大辭典
    http://210.240.134.48/citing_content.asp?id=3100&keyword=%B1B%C2%A7(檢索日期2014年2月1日)

遠道而來的祝福?──觀光對當地文化的消費







◎康晢暐

  訪調的第四天早上,我們訪問小魯凱樂團的歌手──安君毅,他得知我們要留下來參與婚禮後隨口問到:「你們要去看喔?」頓時腦中出現對於原住民婚禮歡樂的憧憬,我義正詞嚴地回答「不是看,是參加。」他聽了以後輕鬆的笑了一下,然後以幽默的語氣說:「喔!那要幫忙殺豬、切肉喔!」玩笑似的對話,在我理所當然地說出「我要參加」後,頓時引起心中的一個疑問──咦?我似乎沒有受到尤家婚禮的邀請啊!即便魯凱族人好客,這樣非親非故的闖入在我看來並不恰當,雖然我們隨受邀的陳爸陳媽參加婚禮,但是,是旁觀還是參加……仍有差別。

  婚禮當天四方親友、鄰居雲集,他們身著繡有魯凱菱形圖騰的黑色服飾,貴族頭頂象徵地位的羽毛,女士身配隨著身體每個律動叮噹響的飾品,以及有純潔意涵的百合花。觀光客衝著熱鬧,頭頂著塑膠花環,好奇的圍觀儀式進行,還有人來去自如的穿梭家屋石牆的內外,更甚者與長者們並肩而坐,彷彿來到文化體驗區般地「融入」正在進行的婚禮,亦有人手持相機旁若無人地佔據要道拍攝,妨礙婚禮進行,在族人不斷和顏悅色的指示讓位之後,才漸漸散去。

  高亢的嗓音唱出現代流行歌曲,傳統服飾上的金屬撞擊聲妝點舞步,我們隨著宏亮的歌聲起舞。雖然白熾取代了營火、水泥覆蓋了黃土,但舞群其中一段是充滿活力又活潑的部落青年,偶爾以具勇士氣質的舞步搭配呼喊,吸引對面未婚少女的目光。 但是,隨著戴著花圈的圍觀人數漸漸增加,長輩用廣播壓在音樂聲之上,要那群年輕人不要跳出誇張的舞步擾亂隊形,年輕男孩們變得跟對面的女孩一樣沉默了,留下的是覆蓋一切的現代音樂和舞群的律動。

  面對越來越顯暮氣的舞群和插手旁觀、偶爾加入舞群的花環客,失去使人樂在其中的本質,舞會彷彿變成了原住民文化表演;新人向許多素昧平生的遊客敬酒,這仍是屬於他們的婚禮嗎?從敬酒的新郎眼神中帶著一絲絲無奈轉為習以為常,發現他們似乎早已明瞭、習慣。他們包容著強勢文化人們的無禮行為,這何嘗不是觀光長期對原住民文化消費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