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紹孺
本文訪談了七位現今就讀台大的客家同學(以下以受訪同學A-G表示),希望了解他們如何看待自己作為客家人的身分,如何追求、強化自己的客家認同,也希望進一步理解他們對於客家語言、文化流失現況的反思、如何展望客家族群與客語的未來。
你會講台語(Tâi-gí)嗎?
「我認為在擁有客家身分的狀況下,跟大多數人而言,似乎有著一種不盡相同的身分,但卻又無法被輕易的辨識出來。」作為客家人的族群身分,對於這些同學而言,有著重要的意義,然而這樣的族群身分卻無法輕易的被身旁的人看出,使得許多的客家同學常處於一個「隱身」的狀態――他們就在我們的周邊,但我們看不出來。儘管對於這個身分有所認同,這些同學也不常主動揭露自己的客家身分,只會在一些特殊的情境、脈絡下公開自己的客家身分,而其中最多的,就是被問及「你會說台語嗎?」的時刻。
由於成長環境的不同,這些同學對於所謂的「台語」並不是那樣熟悉,而面對同學進一步追問原因時,這些同學才會主動地坦承自己的客家人身分。如受訪同學B提到,他作為屏東人,常被問及「為什麼屏東人不會講台語?」這時他就必須要向同學解釋屏東複雜的族群組成,這個過程也常成為其揭露身分的時刻。
我好像不是純正的客家人?
而在被得知自己的客家身分之後,這些同學常會面對下一個問題,「那你會講客語嗎?」由於我們的受訪者們大多不那麼會講客語,使得他們有時必須面對「你是客家人,為什麼不會講客語?」的質疑,這樣的「矛盾」也使得這些同學對於自己的族群身分產生了一些自我懷疑。如Benedict Anderson在其著作《想像的共同體》中的這段話:「從一開始,民族就是用語言――而非血緣――構想出來的,而且人們可以被『請進』想像的共同體之中。」(吳叡人譯,2010:205)語言是構築想像共同體的根本,而語言亦是在這個共同體之中的人們得以發展自我民族意識的基礎,而對於這些同學而言,對客語的不熟稔,常使他們產生「我好像不是純正、完整的客家人」的感受。如受訪同學F的這段話,「語言是建構起和一個文化連結的蠻重要的部分,很多文化特徵也會反映在語言上,如果不學會一個語言,很難真正細緻的理解一個文化、也很難進一步產生認同。」他亦提到身旁有同學具有客家血統,但因為客語說得不夠流利,而不敢大方承認自己是客家人。受訪同學B亦提到這樣「不是純正的客家人」的感覺,甚至讓他進一步有了愧對祖先的強烈感受。
然而,這些同學們雖然有著前述的自我懷疑,但也因為這樣的想法,促使他們積極的去接觸更多客家的文化、知識,也嘗試精進自己的客語能力。如受訪同學D認為自己應該被排除於「完整的客家人」之外,但仍希望自己能學好、傳承好自己的語言,在生活中遇到同是客家人的同學也會有很深的連結感。對於族群身分的懷疑,並未使這些同學對於客家相關事物感到退縮,反而是更為積極的去與客家產生更多的連結,也在追尋連結的過程中逐漸加強自己的客家認同。
面對因語言而生自我懷疑,亦有同學對於客家身分認同的建構提出不同的想法。如受訪同學E反問:「難道一定要會說客家話才能自認為是客家人嗎?其他生活片段的經驗也是客家經驗啊,不是只有語言經驗。」這位同學的說法,提供了我們對於「客家身分」建構的另一種想法,客家的身分認同未必需要建立於語言的基礎之上,其他與自我族群身分連結的經驗亦是形塑客家認同的養分,在文化學習與浸濡的過程中,客家身分亦能被實踐。受訪同學G亦提到類似的想法,他提及他身旁的客家同學的經驗,他們或許不會說客語,但對客家粽的作法或口味非常熟悉;對湯圓的想像,也很自然地會聯想到客家湯圓,許許多多看似自然的生活習慣,其實都是客家文化的實作。而這樣的觀察,也使G同學感受到儘管自己對於客語十分熟稔,但其他生命經驗與客家的連結是他所欠缺的。由此可以看見身分認同建構的多元性,儘管語言仍是相當重要的基石,但文化、血緣等層面亦能滋養客家身分與認同的形成,亦使我們看見了個人在生活中「做客家」的多種可能。
客家文化、語言的困境
對於這些同學而言,在成長的過程中,可以很明顯的感受到客家文化與語言的流失。如受訪同學A就提到了他大年初二陪著媽媽回娘家的例子。他說他的媽媽那一輩和長輩較親近的人們,客語都還是非常的流利,但他的兩位舅舅就已經不太會講客語,到了他這一輩,基本上就幾乎不會講客語了,反而是台語在餐桌上此起彼落。對於同學A而言,除了餐桌上的客家菜餚之外,在他媽媽的娘家已經幾乎看不見任何客家文化的延續了。這位同學的生命經驗,可以被看做這幾年客家族群文化流失的縮影,因為閩客通婚的興盛,加上離開客家庄之後使用客語的時機較少,人數較少的客家族群難免面對被同化的危機,此外,在生活中能夠展示客家認同、與客家文化產生深刻連結,或是客家認同獲得正面評價的時刻也較少,亦進一步加速了客家文化,甚至是客家認同在一代代的客家人中流失。
然而,亦有同學對於客家文化的流失提出了較為不同的想法。如受訪同學E提到:「語言片段地不被使用,不代表大家就會變成閩南人、就不是客家人,比較偏向轉換成另一種形式出現。」對這位同學而言,他傾向將這樣的現象看成一種客家文化「改變」的過程,但他亦提到在倡議本土語言復興的現在,是個重新思考與定義本土語言與多元文化意義與內涵的重要時刻。
受訪同學F亦提到對於現今許多有關本土文化以及台灣人認同的論述中,客家族群缺席的情況,「每一次,我都希望在台灣人認同的論述中,找到屬於客家人的位置,但永遠都失望。」如他提到2020年蔡英文總統勝選時,重要的人物總使用台語致詞,競選總部也總播放著台語的歌曲,使聽不懂台語的他有一種「贏了好像不是一起贏的感覺」,也反映出了台灣文化常以台語文化做為代表,而忽略了台灣文化多元性的狀況。
「明明可以當個不會說台語,但也很愛台灣的人吧?」客家文化流失的感受,對於這些同學而言是切身而真實的,其緣由除了族群通婚、人數劣勢等結構性條件,對於台灣文化與族群單一、扁平的想像或許才是主因,而應納入更為多元的族群樣貌。
展望未來
對於客家文化與語言保存的未來走向,這些同學們都希望政府能夠有更積極的措施來保障本土語言的傳承,也希望有更為完整的政策來創造更優質的本土語言學習環境。此外,受訪同學C亦指出了在客語保存上必須額外注意的事情,他認為不應用保存台語或是原住民語的方式來保存客語,因為不同的語言有相異的流失原因與脈絡,且不同語言的現狀也不同,因此需要有不同的措施來保全才能達到保存與傳承的效果。例如在客語保存上,「腔調」就是個大工程,如何同時保存不同的腔調,保持客語的多元性與完整性就是件複雜的任務。
也許,客家文化、語言的未來相當險峻,然而從這些同學身上,我們能夠看見那份對於自己族群身分與文化的認同與使命感,能夠持續擴散、傳承客家的群族認同與文化底蘊。而這個任務不應只被看成客家族群的事,生長於同一片土地上、作為「客家之友」的我們亦應一起努力,使得多元文化不再只是美好的說詞與幻夢,而能真正在這片土地上共存共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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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吳叡人(譯)(2010),想像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台北:時報。(Benedict Anderson,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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