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22日 星期一

【無家者專題】街頭的人生百味:無家者的生命故事與困境

 
洪誌謙 


    本專題的第一篇文章主要聚焦於無家者本身,淺談台灣無家者的現況,再深入了解他們的生命脈絡如何使他們無家,以及目前無家者面臨的困境是什麼。 

台灣的無家者現況


    在深入了解無家者之前,可以先從政府的數據資料來看台灣無家者的現況,依據行政院的遊民統計資料庫[1],到2019年底,列冊的無家者人數為3040人(包含街頭無家者與安置收容的無家者),大部分無家者集中在六都,其中又以台北市的無家者數量最多。近年城市景觀塑造的討論興起,無家者的聚集被視為城市與國家門面的阻礙,如2017年時台北車站曾禁止無家者在公共空間堆放物品,引起了無家者相當大規模的抗議行動,政府不僅沒有積極協助他們安穩的生活,甚至要在他們唯一能安置的空間清理掉他們生活的必需品,是一種變相的驅趕[2],但礙於無家者的身分處境,這樣的行動較難獲得社會大眾的共鳴和支持。無家者議題的討論在台灣沒有間斷過,但大多集中在「如何」幫助才能有效果,主要達成的目標是及時的溫衣足食以及如何改善城市景象,卻較少從更大的社會結構來分析無家者的困境,也未把無家者當成主體討論現行制度的缺失。


無家者的生命故事


    無家者何以成為無家者呢?無家者面對生活的態度並不如社會大眾想像的那麼消極──認為他們遊手好閒、無所事事,沒有努力工作或找工作,才會流落街頭,無法把自己照顧好。實際上,大部分的無家者白天是有工作的,要真正了解無家者無家的原因,需要放在更大的社會結構與個人的生命歷史來看,才能在理解和解決問題時有更全盤的觀點。

    從無家者的個人生命故事來看,不是社會上每個人的人生都那麼順遂。舉例來說,有些人可能本來是「人生勝利組」,卻因為遇人不淑或是意想不到的疾病而衝擊了他的人生。《無家者:從未想過我有這麼一天》書中有這樣的故事:阿新本來是電纜回收公司的大老闆,卻遭到倉庫班長陷害,被鐵路局控告貪汙,阿新為了請律師花了高額的訴訟費,沒想到在看守所時又被牢友背叛,老婆跟人跑了,出了看守所後向牢友報仇,卻被當場逮捕,仍然敵不過服刑的命運。出獄後的他一無所有,便在艋舺開始了流浪生活,正好遇到貴人相助得到派報社的工作,有責任感又品行好的他受報社青睞,協助更多無家者可以有這個賺錢機會,即便一個月已經有了四萬多塊薪資,他仍堅持在公園內照顧其他人。「因為大家都是艱苦人」,阿新抱持著這樣的信念,簡單而溫暖的生活下去。[3]

    而有些人則可能是因為更大的社會變遷或重大變故導致收入來源或生活狀態崩壞,又找不到能夠臨時依靠的管道,使他們不得不流浪街頭。在我們和台大無家者服務社一起去台北車站發放餐點時,和一位無家者聊天時聊到他的過去:賴伯伯來自南投,本來在做工和送報紙,之後又到梨山種水果,沒想到遇到921大地震,在山上工作的他逃過一劫,但家人驟逝、房子倒塌,政府補助金又不足以支撐生活,無處可去的他只好隻身上台北找工作。然而由於賴伯伯沒有什麼教育程度,微薄的薪水讓他只能睡在台北車站。過去年輕的他或許還能做點體力活,如今年邁,在長期體力工作的傷害和生活環境不佳的影響下,身體能負擔的工作愈來愈少,年紀大也不受就業市場青睞。現在他的生活就是白天走到萬華,晚上再走回北車睡覺。

    無家者無家的原因不盡相同,可能是個人面臨令人措手不及的變故,也可能是成為社會在大時代變遷下的被遺忘者,不論如何,背後必定有個人無法解決的問題。如上面故事提到,阿新出獄後「坐過牢」的標籤,讓他很難迅速回歸「正常」的生活;賴伯出生在社會的底層,面臨災難又使狀況雪上加霜。這些生命故事使我們反思,或許正是因為我們的結構或制度無法去接住這些人,才讓他們不得不踏上流浪的生活。


無家者真正的困境



    在了解無家者的背景和故事之後,無家者真正面臨的困境是本文欲討論的核心議題。目前政府對於無家者的政策都是以「安置」為出發點,例如設置收容所、轉介各種社會福利機構與職業訓練等等,其目的都是為了讓無家者能自力更生或是有個歸屬,不必再流浪街頭。但安置之後的無家者又該何去何從呢?有些進入收容所的無家者因為不適應,又再次流落街頭,而有些無家者就算取得了工作,仍然無法擺脫貧窮的命運。有了居住的地方和工作後,無家者便能安頓嗎?從社會結構的角度看,貧窮不會只是個人的問題。

    以物質生活面來說,無家者首先面對的是「居住、工作、健康、財務」的惡性循環,他們因為各種原因無家之後,還是得藉由勞動來維持基本的生活需求,但能提供給他們的工作機會,不是具有高度危險性的工地工作,就是薪水微薄的舉牌或發傳單的工作,兩者對於他們的基本生存狀態都很難有大幅度的改善,甚至更可能對健康有負面影響(因為工地工作受傷,或是薪水不足以維持溫飽),再加上不良的生活環境,令他們無法脫離貧窮,身體狀況愈來愈差,也就很難繼續有穩定的收入來源,最後終究得依靠政府或民間團體的協助。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無家者也在努力求生存的過程中再製了社會的不平等,一些無家者因為過去社會經驗的影響,認為只要努力工作便能翻身,所以不斷地服從工作中的權威(老闆),不論在工作中如何被剝削,依然堅信有朝一日必定能變「黑手頭家」。但在現代社會下,悶不吭聲便有可能繼續被壓迫,這些無家者缺乏了足夠的社會資本與權威對話與協商,只能努力工作,卻看不到光明的未來。社會不平等持續擴大,無家者很難脫離貧窮的框架,他們為了生存而努力,卻又無法對抗強大的社會結構而繼續無家。[4]

    以心理層面來看,最主要的議題是處理社會的「汙名化」。無家者被貼上各式各樣的標籤(不努力、骯髒、破壞市容等等),過去的成長經驗(人要打拚才會贏傳統觀念的灌輸)讓他們默認這些問題都是個人問題時,便失去了與社會對話的能力,無法訴諸更大的社會結構,只能由個人努力來解決。而在無家者的社群內,他們因為密集的互相接觸而看見了各式各樣的生存的困境,卻只能把這些困境歸因於個人時,就會有很強烈的無力感,發現不管再如何努力,還是無法脫貧,造成身心狀態不穩定。另外,則是無家者社群內的衝突對心理層面的影響,無家者因為過去的社會背景或生活經驗而可能有不一樣的生存方式,有些人喜歡投機取巧,掌握各種獲得利益的機會,有些人則是努力工作,並嚴守道德紀律,避免自己在貧窮之外被貼上更多標籤,後者為了和前者劃清道德界線,兩者間就可能產生衝突,且各自都處於不穩定的生活狀態,情緒突然爆發而產生肢體衝突,對雙方都可能造成很大的心靈傷害。[5]或者是無家者之間在社會互動的過程中可能產生的階級與權力關係,亦會對一些無家者造成心理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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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行政院性別平等委員會重要性別統計資料庫-遊民處理人數-列冊遊民人數https://www.gender.ey.gov.tw/gecdb/Stat_Statistics_Query.aspx?sn=7dMjIu4ek4xGDZnVT%2FlrMw%3D%3D&statsn=zuy%2ByTV8QLmnR0Atnpl%2BSw%3D%3D

[2] 北車提升國家門面、驅趕遊民家當 民團呼籲:置物點與市容可兼顧https://www.civilmedia.tw/archives/70228

[3] 李玟萱,2016,《無家者:從未想過我有這麼一天》。台北:游擊文化。

[4] 黃克先,〈「𨑨迌人」、「做事人」與「艱苦人」:台灣無家者場域內的行動主體〉,《台灣社會學》38期,頁63-114。

[5] 同前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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