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過大地,葉葉遭遇
戒慎恐懼以同樣的心神
看芒草之花穗,廢然火紅
我起身,候鳥結隊
且南飛以磨礪心志
閱歷篇章,持久
掠過光陰之篩於天地
種種風格的萃取
——節錄自不待月之《收穫》
最近更進一步接觸新詩創作,並仔細閱讀幾位詩人的作品後,不論是翻看被高中文藝社選為範例的舊作,或夜裡捧著紀錄青春歲月的第一本詩集,不免心悸萬分,頁頁驚恐。這些文字,雖是過去的情懷與心思,隨年幼的詩心遭遇事物而留下,但於內容已是待為風乾的青澀記憶與想法,於形式亦是隨意不嚴謹,那麼奮然衝動的爛漫與天真,甚至諸多不理「示現」而執意於概念先行的篇句,在諸方面都無法稱作為好詩。而這些文字竟要交於他人之手,不免感到一股赤裸於人群的羞愧,以及小小的懊悔。
還記得提筆剛寫詩的時候,經驗不外乎是多情而豪邁,一顆率性而多幻想的心,如樹葉輕易的在風中擺動、窸窣,極欲回應那些無以明狀的私情、那些不可探究的春夢、那些包含無限動容的自然,因此,常常隨筆便寫了。那固然是生命最富活力的舞台之一,燈光、配樂隨之起舞,幾乎是不曾在意如何修正自己的舞步與手勢。難免,行文用字、下筆輕重便欠缺考慮,面對華美的詞彙和偶得的嘉言也因操之膚淺與潦草,而多有糟蹋。對於自己的作品曾經是自我憐惜的,除了示予幾位有共同生命經驗的詩友作玩賞外,竟也不敢面對外人鉅細靡遺的詰問。而翻看這些舊作,無疑是激起了我對詩的思考與創作的反省。
一篇作品、一本詩集的意義是可以全然屬於作者自己的,留下,擺定,檢視,而後可能一一遭到捨棄,自我於其中跨越,詩人自己是得到了成長。然而,吾人既以文人為志,對於人生百態,有經歷思定,後屬之以文的天性;對於社會人群,有以筆紀錄、親臨而見證人情的責任;對於藝術創作,有繼承永恆之美,追求無目的之真實的期許,那麼,除了坦承地留下文字之外,積極意義上,我是否也須考慮作品與社會之關係?我又何嘗不想透過作品將感性與體察,以及各種所思所想展示於人,進而產生某種不限定的影響力?以詩作為紀錄所涉之行為,我必須面對詩文社會化的面向。雖然文本之詮釋已屬完全自由,但一位創作者真的不必考慮作品與讀者的關係,不必思考如何以詩的形式和語言向讀者傳達思想、情感和各種生命狀態之紀錄?於文學概論課堂上聽聞一則莊子書中的故事:
桓公讀書於堂上。輪扁斲輪於堂下,釋椎鑿而上,問桓公曰:「敢問公之所讀者何言邪?」公曰:「聖人之言也。」曰:「聖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粕以夫!」桓公曰:「寡人讀書,輪人安得議乎?有說則可,無說則死。」輪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觀之──斲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首而應於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輪。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粕以夫。」
智慧是無法言傳的,讀古聖賢之書,不過是讀聖賢所遺留下來的之為末節之糟粕,著作於是可以被否定。此則寓言雖有理,但想必莊子自己也不希望後人拘泥於一則故事的道理。然而,語言文字的確有其限制,無法將那些需要實際參與的體悟真實開顯,在意義傳達上,語言文字更可能反而成為一種阻隔,陷人於迷惘中。不談那些諸多青春之浮光掠影的紀錄,我的詩雖然確實出自真實感發的自我辯證與生命體認,然而,若無法透過準確的詞語與恰當的意象呈現真摯以觸動他人,在藝術創造層面上,也未足以達致一美之自由文本,而能以充沛之意境與讀者互動,相互成就意義,那這些作品豈不是糟粕中的糟粕?然而,常言道:藝術是無目的的。詩作為一種藝術形式,也就不會以傳達智慧、情感與生命體悟予他人為目的,而在創作上以迎合讀者為手段。只是,在這個言論任意、發表氾濫、美之標準任意橫置的時代,乍看之下,百花肆然飄香,葵葉亦以孢子規律生發。我行列其中,投心於環境,凝視以迫切,但我如何確立自己的定位,於種種風格之萃取中,不被時間之篩所捨棄呢?
在這樣的反省中,對於詩的創作所要達致的藝術巔峰,我是有自己的標準而明確定位於心的,但對於其目的與目標,我卻無法拿捏,而懷疑起詩的價值。見席慕蓉於《詩成》一詩有四句:
如炙熱的火炭投身於寒夜之湖
這絕無勝算的爭奪與對峙啊
窗外 時光正橫掃一切萬物寂滅
窗內的我 為什麼還要寫詩?
我突然明白,詩是自我要求的。就是對於一種藝術形式之美本身的堅持,欲融思想與情感於審美替代物,去追隨或許的詩學原理,心繫如何融生物變化於適宜的音節與意象,成就一瞬之捕捉以永恆。於日常參與諸多理論與思辨,也難免厭倦了論證糾結、以首攻末的前後搏擊,心情悄然頹去,半成型的課題也終曳尾跌撞入價值相對之海,而受語言漩渦之困。然而,詩以間接的方式面對人情世事與山川自然,以無目的之姿游離於各種競逐之外,對於真與美的指引是有所堅持的,並且可以落實於耳聞目睹的悲歡當下,一掃執著於邏輯的巧辯與論述。旁人看似以小喻大,甚或比興隱匿的修辭技巧背後,又何嘗不能看見一位文人介入時代與環境、潛心於情感課題與自我生命之反省,而欲以完美的詩文,透過諸多一瞬之捕捉,鼓吹真理與美善之永恆呢?楊牧於《論詩詩》一詩有六句:
詩本身不僅發現特定的細節
果敢的心通過機伶的閱讀策略
將你的遭遇和思維一一擴大
渲染,與時間共同延續至永遠
展開無限,你終於警覺
惟詩真理是真理規範時間
永恆的美與真便是詩的價值所在。詩人欲以詩之形式在美與真的呈現上有所成就,所需的便是對自我心志的砥礪,時時反省生命,於自然、歷史,以及自身的生存環境中,不斷參與介入與抽離檢視,如候鳥南飛般的堅毅,既不作一個乖離修辭、棄絕形式、拋棄價值與內涵而自以為超群的狂傲之徒以欺人,亦不以創作是無關他人的事為怠惰之藉口,而自困於晦澀的小我抒情,終至脆弱自卑的孤傲之人。詩的精練是語言藝術的精練,也正是生命的精練。詩人所用力之處,便全然在己。或於閱讀與壯遊間體證百態,或於人情交織間觸探悲喜,詩文便紀錄了一顆看似閒適卻處處敏感用力的心,遭遇真實而後整理精練的收藏。若以勇於探索、掌握、反省,又勇於割捨放下的詩人自許,這些收藏總可以在社會中找到定位,也可能自然成為某一群人的情感糧食,於「無為」中成就有為。所謂詩人之孤獨,便是來自這種放棄社會競逐,不以眾人眼光為操心之處而全然自我要求的創作歷程吧。吾人若以創作為志,於未來展開的勢必是千萬辛苦的道路,然而,若真的志在自我要求,前後皆孤獨猶不足畏,況乎起步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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