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書甫
因為價值觀不同,所以追求的生活方式不同。因此,香巴拉因人而異,也就是劇中所說的,一個人所追求的香巴拉其實是自己內心嚮往的鏡像。處於貧窮,所以追求富裕;處於紛亂,所以追求和平;處於對立,所以追求和諧。但是,問題不單純止於追求一種「生活方式」,每種生活方式之下,又形塑出不同的生命機會與態度選定。豐厚精彩的村莊,可能缺乏對生命單純喜悅的體悟;富裕榮華的村莊,可能難逃以金錢決定權力的邏輯;貧困破敗的村莊,可能無法思及溫飽之外的物事。我們短暫的投射了當下認定最美好的想像於一座「香巴拉」,並且動身尋找它。只有對香巴拉產生了失望,一個人才會釐清當初驅使自己展開這趟旅途的欲望(正如B 女所說的:「在追尋到香巴拉之後,我才真正認識了自己內心的那些慾望。」)。我們在不同階段受不同欲望引導而展開追尋,事實上,在真正認識自己之前,我們不會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麼,因此,追尋也不會停止。(「鏡像」是虛幻的,雖然像自己,但終究不是自己。)「你是誰?你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有趣的是,正是要靠著一連串的追尋,我們才有可能在過程中一點一滴的發現自己是如何被各種欲望、信念所構築,從而篩檢、統合出自己真正的樣貌(鏡像的虛幻要靠「尋見」去發現,並在離開的那一剎破除)。尋找香巴拉,就是尋找自己的過程。
當劇中提出「香巴拉其實是自己內心嚮往的鏡像」的主旨,又透過翻譯者提出「你是誰?你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的問題時,感覺便是想處理以上所說的那種自我追尋。但是,本劇的主要課題似乎不在此。劇中呈現了一組對比:遭戰亂摧毀、破舊貧窮的甲村子和甲君原本居住的、富裕精彩的乙村子。乙村子曾是來自甲村子的A男和B女(以及甲君的父親)心中的香巴拉,但富裕底下的勾心鬥角、浮華虛幻讓A男和B女失望,因此離開了乙村子(甲君的父親卻選擇自殺,雖是劇情需要,但稍嫌牽強)。他們曾因為貧困而追求富裕,卻在尋見他們心中的香巴拉後明白,真正的快樂並非一定是物質的富足,也可以是單純的喜悅。而能造就單純喜悅的便是甲君在終於抵達甲村子(傳說中神聖富足,其實貧窮破敗的「香巴拉」),感受到村婦的關懷而體會的「心靈的富足」。即便對方是一個說「奇怪的話」的陌生人,村婦還是給予友善的照顧。甲村子讓甲君明白,這裡的人發自內心的彼此關心,互相照顧,即便貧窮破敗(或者,就是因為貧窮破敗),卻是真正能快樂生活的地方(回到自己村子的A男和B女也明白了這點吧)。就此,甲君找到了答案,蘋果還是香蕉的認知差異,甚至邏輯的不同根本不是問題,重要的是,人們發自內心的彼此關心,互相照顧,這樣的生活能獲得真正的心靈富足。而唯有心靈富足,才能發自內心的關懷他人。甲君不但找到了能使自己被包容、使差異被包容的「生活方式」,而且是個能獲得真正快樂的生活方式。這是何等的好消息。
甲君為什麼沒有留下來?(從這點可以知道本劇要處理的問題層次不是前面所談的自我追尋)因為甲君想回去改變自己的家鄉。(頗有爬出洞外的哲學家風範)但結果證明乙村子那樣富裕精彩的「生活方式」所塑造出來的人們,完全無法理解一個貧窮破敗的地方怎麼可能比一個富足的村子更能「真正的生活」。不如帶自己的媽媽去一趟?事實上,甲君真正在意的也只是自己的母親。別人可以把她當瘋子,自己的母親都不願意接納自己則是最令甲君難過的。要讓母親接納自己,大概只有先讓母親體會原本的生活是虛幻的,只有心靈的富足才是真正的富足。人們會真正的關心彼此,又怎麼會在意認知上是否不同,甚至劃分「正常」與「不正常」。
重點來了,在甲君的一陣激辯後,母親坦白自己早就知道這一切了。也就是說,甲君的父親在「香巴拉破滅」後也和甲君有同樣的體悟,也曾對甲君的媽媽說過同樣的話,甚至企圖將她帶回甲村子。只是,甲君和父親都只一心說著自己心中的香巴拉,那個超越財富的富足生活。但是對於甲君的母親(以及整個乙村子的村民)而言,物質的滿足就是心靈的滿足(第八幕母親說道:「你們誰知道甚麼是真正的快樂?我當時想買個什麼東西都被妳爸認為是沒有意義的奢侈浪費,但你們有誰知道,我買到那些東西的時候是多麼高興!要不是有這些,我的生活根本就沒有目標與價值!」)。即便有物質至上所帶來的「問題」,那些在甲君的母親眼裡都不是問題。母親的價值感是相容於現況的,自然無法接受與之相反的生活方式,更別提拋下現在的生活,去一個不屬於自己的「香巴拉」。這才是真正的差異。
母親一心想要自己的孩子「恢復正常」,說著「這個世界是不能容忍異端的!只有設法變的跟大家一樣,才有可能順利的快樂生活下去!」女兒被送往精神病院也沒有阻止,也就是不希望甲君落得跟自己的父親一樣,不融於村裡,甚至走上自殺一途的悲慘命運吧?精神病院的馴化,應該是要使甲君的價值感對應村裡的生活模式,而成為「正常」。可是,奇怪,馴化的完成又回到香蕉蘋果的認知問題上了。本劇一開始透過甲君與其他人的認知差異給甲君安排了一趟旅程,似乎想要透過「香巴拉」這個理想國去談價值追尋與自我發現,後來釐清了「香巴拉」的意義,也間接為甲君的差異問題提供了解答。直到劇尾甲君與母親的對戲,爆出了無解的價值差異,並且以一方馴化另一方的殘酷作結局,但是這個馴化的動作、這個「正常」與「不正常」的區分卻始終是建立在認知上的差異?說不通。
回頭翻看節目冊第一頁向觀眾提出的問題:「之所以被視為瘋狂、不被他人接納,只是因為認知的差異,還是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出現了問題?」本劇想傳達的訊息似乎是,一般人因認知差異而區分「正常」與「瘋狂」,其實問題的癥結、真正的衝突點在於生活方式、價值觀上的根本差異。也就是說,本劇真正想呈現的是一種價值與生活方式上的相對性,而且對此相對性作調和的企圖是失敗的,最終是一方暴力地馴化了另一方。如果達成「馴化」的手段是送進精神病院作治療,那麼就表示馴化者的「正當性」在於「正常」,被馴化者則是「異常」、「瘋狂」。為了製造這樣一位「瘋子」,本劇選擇了認知差異。
讓人覺得說不通的地方就在於,認知差異和價值差異是不同的,兩者並不相互保障。甲君與乙村子的人同時具有認知差異和價值差異,而真正的問題點在於價值差異,母親也早就知曉這個價值差異,真正要馴化的也正是這個差異。但是本劇為了區分正常與瘋狂,卻又不得不透過認知差異,因為單靠生活方式和價值取捨的不同差異,是不足以製造一位需要被送進精神病院的瘋子的。劇末,馴化的完成也只是認知上的矯正,真正要談的價值差異其實沒有處理,但本劇卻把它們硬兜在一起了。(除非我們將香蕉蘋果用隱喻的方式看待,但是劇中的處理讓人很難不以認識論去理解。)
本劇對於要表達的主軸似乎思索有欠周詳,而幾個次要議題相互呼應性模糊而曖昧,似乎點出了什麼,但又沒有充分的為主要議題鋪到梗,所以看完後會有「彷彿看懂了什麼,但是又覺得有些東西被混在一起」的感覺。不過,若獨立看待次要議題,幾個詰問皆頗具啟發性,值得觀眾進一步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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