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21日 星期一

八月八日,雨

◎吳嘉浤


這裡的人們重新拿起鋤頭、投下魚苗,只希望與老天爺好好相處,嗅著泥土的芬芳渡過下一個夏季

  這裡是被陽光祝福的土地,也是被雨水之神的巨手不斷作弄的土地。位於台南縣北方的三個小鄉鎮:麻豆、學甲、北門讓急水溪、將軍溪這兩條河川串在一起,苦難與共,或許是這次莫拉克風災來襲,她們最真實的寫照。


  86日,台南縣市已開始夜間減壓供水,自從「沒」雨季後幾個月的乾渴,讓盛行農業、養殖漁業的此處倍感壓力。萬一「抗旱會議」過後農業用水被強迫減少,魚和作物該怎麼辦?此時莫拉克颱風的逼近讓人感到一絲希望,乾裂的大地和乾枯的曾文水庫已經張開大口等待甘霖86,氣象局發佈陸上颱風警報。此時台南的單日預測雨量沒有超過1000公釐。

  但如果還有人記得四年前的海棠颱風,記得當時在將軍溪沿岸暴漲的溪水、淹沒的農田,記得將軍溪尚未完成的水利整治,可能就不會這麼樂觀地面對即將到來的莫拉克颱風。當大雨不停落下,單日雨量逼近2000公釐,將軍溪沿岸的地區也開始淹水。8日傍晚,一個人住在姓陳寮的柚農陳炎老先生發現水位已近小腿,他開始忙著電視架高、把倉庫裡大大大小的籃子壓上石頭避免沖走。而電不知何時停了,水已漫至腰部,陳炎老先生點起蠟燭,窩在較高的床上等待大雨過去。到那時,他才可以巡視那些被風雨打落的文旦和折損的果樹。此時他並不知道的是,這場水要四五日後才會退去,那時他有一半的柚樹早已泡爛,文旦也等不到九月成熟了。他也不知道這晚有一艘救生艇從屋外划過,卻因為黑暗而無法發現彼此的存在。他更不知道此時外孫正著急地透過PTT請求網友協尋自己,卻缺乏涉水的工具渡過家門前的那道深溝,只能無功而返。

  當天是88日,父親節,天氣雨。此時學甲這個約台北市五分之一大小位於麻豆下游的小鎮開始動員大量的人力投入救災:慈濟宮的總幹事李育全先生配合鎮公所的指示開放香客大樓,陸續收容了數百位災民,他的太太也領著學甲婦女會四處幫忙。五六位職員有的涉水去買菜,有的和總幹事一起導引災民、烹煮食物。而農會的李明席總幹事也不落人後,救生艇不足,就搭上大卡車四處幫忙救援。有的居民不肯離開,任憑救援人員苦苦勸說,拉住全家人待在臨時拼裝的竹筏上,就是要死守家園。「為什麼要拉家人陪你送死!」他不禁暗罵。此時李先生只能動之以情,先把容易發生危險的婦孺接過來,接著好說歹說,好不容易才將那頑固的居民接離。

  「為什麼救生艇只有一艘!」同一,學甲鎮長謝財旺正在鎮公所大發悶氣。由於地勢較高沒有淹水,此時公所擠滿了避難的災民,而鎮長親自坐鎮指揮,卻發現鎮內消防局只有一艘救生艇可出動,不禁心急如焚。他向隔壁的將軍鄉求助雖然那裡淹水未深,但萬一接下來換將軍淹呢?況且現在全縣都缺橡皮艇,沒有上頭命令,將軍根本不敢任意調動。鎮長只好派出卡車,甚至連清潔隊的垃圾車都調來救援,「第一要務是救人!」

  大水繼續沿著將軍溪、急水溪沿岸向下,抵達北門這個城鎮比學甲略小,大片大片的魚塭除了引用河水,因為靠海,也利用海水進行養殖。此時正是漲潮的時節,河水無法宣洩至海洋,慢慢的溢出了堤防,有些地方甚至出現崩堤的現象。而上游曾文水庫的蓄水量已接近飽和,大約晚上八點,水庫開始洩洪。大量的河水不僅沖下曾文溪產生潰提,滿溢出來的河水更淹向麻豆、下營,一直往下淹過學甲,最後抵達北門。

  此時,北門的「養殖漁業發展協會」理事長王昌澔先生聯絡鄉公所,請他們趕緊派人救援,位於市區的永隆宮也開始湧進災民。「早知道遲早要淹水!」王理事長想起市區本有一個滯洪區,近來被改建成雲嘉南風景管理處,河川上下游的水利工程又沒有整體的規劃。上游的學甲可能正在用抽水機拚命抽去積水吧!但水流進河道,淹到北門,遇到漲潮,似乎也只有再淹回學甲的份。

  89日,大雨終於趨緩。吊詭的是,住在學甲郊區的翁秀政、李雅婷夫婦不但沒有感覺到水退,反而發現水位比昨天還要高。同時經營數百頃魚塭的翁姓夫婦,正為了停電的事情煩惱:沒有電力供給,打氣幫浦就無法供給池中的魚氧氣,不多時就要翻白肚;雖然台電建議使用發電機,但難道要在深及膝蓋的水中發動嗎?當然,隨著大水的淹過,也許魚塭裡的魚全都順著新的水流游出去了,可能正被哪戶人家撈起來當晚餐吧!想到此處,夫婦倆不禁相視苦笑。

   傍晚,鎮長向中央要求的水鴨(水陸兩用坦克)終於送到,救援又添戰力。然而軍方的調動不定,也許隔天又要往南跑。當鎮長忙得焦頭爛額,當地慈濟的義工已 經組織起來,從中午就開始協助發送便當等物資。同一時刻,住在學甲郊區、位置較靠近急水溪的農民李耀都卻被困在孤島之中,正憂心他的豬隻與魚塭。雖然前兩 天他還冒著風雨去餵食豬隻,但淹了這麼久,不管母豬仔豬,活下來也極有可能患病,拖不了多久。李先生的居所較為偏遠,與靠近將軍溪的市區遙遙相望,救援人力不及此處,現在的他也只能自力救濟了。水位還在上升。

  810,水漸漸有退的跡象。有些災民接到道路開通的聯絡,馬上涉水回去幫忙整理家園;他們忙著在水中將淤泥、漂流物清走,然後推起沙包防堵淹水,縱然辛苦,也要趕在水真正退去之前將垃圾、泥沙扔出,讓洪水把垃圾帶走。此時,網路上的求援消息依然沒有停止,主要是擔心住在這些淹水地區的家人:自昨天開始斷水斷電,又遲遲沒有聯絡。當媒體不斷重播著金帥飯店的倒塌畫面的同時,這裡的人依然堅持不懈,奮鬥著。

  要一直到了811日、12日,各地的水才陸續退去。陳炎老先生早在9號的時候讓親戚接了出來,到佳里修養了幾日。水退去之後他回到果園,看著滿地的落果與衰敗的果 樹,也只能搖頭。「無論人要玩些什麼把戲,總是翻不出老天爺的手掌心啊!」他嘆道。這次有一半的樹受傷或死亡,要數年的時間才能恢復。而終於脫困的李耀都 先生此時走出家門,也只能儘快將死去的豬送去肥料廠或是掩埋,避免更多的豬隻死亡。當李先生心如死灰地工作整天回到家中,卻遇見這幾天來完全沒有聯絡的里 長來拜訪,還笑吟吟地拿著幾個便當說要來「慰問」他不禁大罵:「你這時才拿來是要用來拜的嗎!?」

  如同大水退回河道之後,那些殘留在街角的淤泥、那些漂浮在河面上的魚屍,許多醜惡的事物在水退去之後,反而一一現身。推諉、究責、口水、政治角力……然而這些畢竟不是這塊土地所熟悉的。人們渴望著陽光的撫觸而回到家園,他們懷著心底的希望重新拿起鋤頭、投下魚苗,只希望與老天爺好好的相處,嗅著泥土的芬芳渡過下一個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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