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6日 星期一

日式宿舍間的老兵聚落──紹興社區的源遠流長

◎人類二 黃得城



隱密的繽紛地帶,細說社區

老舊的矮房、殘破的鐵皮屋頂、一座歷經三代的老廟、一些老樹與一棟棟記錄著時代的變遷與台大教員生活的點點滴滴的日式宿舍;這裡是紹興南街,一個擁有五彩繽紛的歷史記憶、由各式各樣的生活交織而成的社區,紛亂而獨特。

從捷運中正紀念堂站五號出口出來,穿過中正紀念堂,來到大忠門,正對面就是紹興南街。沿街步行一百公尺,左轉進入小巷,和人同高的矮牆與未經修剪的濃密樹叢沿著小路延展、圍繞著一區區幽密的木造日式宿舍──這古早時代的見證。繼續漫步前進,經過過兩個巷口,歷經五十多年歲月、緊密連接在一起的兩樓高矮屋群就這樣映入眼簾,這裡就是有著無數的軍旅奇談流傳的紹興社區。與抬起頭環顧四周高聳的公寓大樓不同,不論是雜亂無章卻處處驚奇的眷區,還是幽靜的日式宿舍,紹興社區全身都散發著一股特殊的氣味,雖然這樣的社區或許在不久的未來,將會因台大的工程計畫而灰飛煙滅。


紹興好「久」,從日治開始

六十多年前的紹興南街,是樺山町的一部分,這樣的行政區劃分始於1920年代殖民統治的內地化,不同於圓山町、古亭町等台人占絕對多數的地區,以第一任總督樺山資紀為名顯示當時日本人在該區占有一定的比例。較特殊的是已經傳了三代、位於該社區的玉衡宮,是許多來自台南的移民的信仰中心,不過當初選在這裡落腳,一方面是剛好信徒在這裡有地,會來住也是王爺的意思。玉衡宮的信徒也多不是紹興社區的人,大部分的信徒分散在整個大台北,不過與當地也有些許淵源。

由於本地相鄰台北帝國大學醫學部附屬醫院,校方建築的木造日式長屋也是台北帝國大學的教職員與附屬醫院醫護人員的宿舍,醫生護士與老師們比鄰而居,當時的記憶也保留了一部分在曾經擔任護士的廖媽媽的腦海裡。

算一算,廖媽媽已經八十多歲了,住在這裡也已經六十多年,顫顫巍巍的身軀邁著緩慢的步伐,雖然如此,廖媽媽依然十分親切而細心的跟我們講古,從二二八時期收留路經此地的逃亡者,到不久前收到遷居通知,廖媽媽都記得清清楚楚。廖媽媽大約在十九歲的時候,依著朋友的建言來到台北做護士,就在那個時候開始在這裡生活。除了日式宿舍與小廟外,當時的紹興社區大多是樹木與空地,廖媽媽就在附近弄了一些菜圃,種些蔬菜水果,直到國民黨政府遷台後,社區才有所改變。


半世紀的奇遇,老兵與紹興

八十八歲的邱老先生,是國民政府遷台後來到社區中的住戶之一。邱伯伯是福建省梅溪的客家人,在民國三十八年隨著軍隊來到台灣。他的部隊駐紮的地點,正是現在的中正紀念堂,也就在紹興社區的旁邊。民國四十年,邱伯伯在台灣取了一名妻子,由於營區內不可以有配偶居住,長官便指示他在營區旁邊買一個木造的房子。於是他和太太就在這裡住了下來,轉眼已經六十年。

桌子上的茶杯冒出一縷溫熱的輕煙,耄耋之年的張伯伯拿起茶杯啜了一口,嘆了口氣,繼續回溯他那遙遠、充滿戲劇張力的戰爭故事,這是屬於張伯伯的故事,也是紹興南街歷史牆上的一片磚瓦。張伯伯的屋子是承接自過去的同袍弟兄,在社區靠東北處的小巷子裡,兩層不到、僅有三坪的空間是張伯伯與他年近三十的兒子生活的地方。屋子內堆滿了日常生活用品、洗衣機就放置在塞滿物品的櫃子下,小小的房子沒有任何隔間。這是張伯伯唯一僅存的生活空間。民國三十四年,國民黨政府終於在戰爭結束後接收台灣,更在四年後將整個政府遷入台北,張伯伯就是在這段期間來的一百萬人其中之一,而就像這另外的許多人,張伯伯輾轉游離了幾年,在台南當砲兵、退役後當保全、工友,三十多年前才從朋友手中接下這塊其不知未曾擁有地權的地、結婚生子、放棄那遙不可及的反攻大陸。

隨著大量人口移入,台北頓時變的壅塞不堪,在「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的口號下,人們口中的「外省老兵」在這個充滿日式風味的城市裡搭起一間間「臨時住屋」;由於當時的聯勤總部就在現今中正紀念堂的位置,紹興南街也成為老兵聚集建屋的重要地點。


舊鄰新居,老兵外的眷區

幾乎沒有人可以說出第一戶眷屋是何時出現的,只知道在短短一兩年內,建物掩蓋了原本大片綠林與空地;老兵們來來去去,有些蓋了房子就住下來,有些則直接將地連屋賣給同袍或其他人,有些則亡者以矣,幾十年過去了,紹興社區的老眷村所擁有的是無人能夠說明白的過去與在其中辛苦生活的居民。即使是在眷村興起後不久就搬過來的阿秀婆也說不清。

阿秀婆在當地眷村的五十年生活經驗說短也不短,她的住所距離張伯伯的家並不遠;水泥砌成的一樓與由鐵皮環繞加蓋、突出於屋簷之外的二樓產生明顯的對比,是他唯一的家園。她平時總是拐著一只醫不起病腿、推著一台鐵製推車收集回收物,以應付這摩登時代高的不得了的物價。雖然不知道當初是誰蓋出這些建築物的,阿秀婆依然鉅細靡遺的描述當年的生活情景:從搭建的公共茅廁到現代的公用廁所;捲捆粽葉綁在竹竿上的簡陋遮雨棚到現在的鐵皮屋簷;還有三十年前才出現的瓦斯爐與加蓋廚房,在這裡,阿秀婆度過了這輩子的大部份時光。


即將失去的未來,居民何去何從?

時空飛逝,當地住戶記憶中簌簌順流而下的溪水與悠游其中吳郭魚早已不見蹤影,附近的大樓一棟一棟出現,紹興南街逐漸為時代的洪流所淹沒,直到最近躍上了版面,卻是因為不久前的火警與拆遷通知。向晚時分,夜色與拆遷的陰影一同降臨在紹興南街,炊煙裊裊,紹興南街的生活依然繼續著,然而這樣的日子又能有多久?在法律保護的優勢地位下,台大將矛頭指向了這在特殊歷史脈絡下成了犧牲品的社會一隅;或許,對於台大而言,這是振興校風的一環,但對於當地居民來說,缺乏安置與交代的計畫無寧是一柄鋒利的巨刃,磨刀霍霍。匯集了歷史與記憶的紹興南街與居於社會角落的居民們對於茫茫未來,或許只能期盼寬容與奇蹟了。

2 則留言:

  1. 1942年,薇依(Simone Weil)寫道:「以創造性的關照愛我們的鄰人,可比擬天才。」
    全心愛我們的鄰人不過就是能對他說:「你經歷了什麼?」這等於承認受難者的存在,不僅是做為群體中的個體,或者歸類為「不幸者」的類群實例,而是做為一個人類,跟我們並無不同,他只是某日被蓋上某種特殊的苦難標記。因此足以、也必須明白如何以特定方式看待他。
    --約翰‧伯格《另類的出口》p.150

    我想這就是所謂的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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