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毓婷、翁鈺清
我們循著台中文史復興組合的格魯克跟我們提到的那些地景,一探他記憶中那荒美的後火車站。我們走過復興路,即將面臨拆除危機的天外天劇場,仍矗立在那,天外天劇場是日本時代文人聚集的場所,路邊的米店阿姨與我們道盡這棟建築的歷史,那些美麗與哀愁。劇場旁的巷子裡的公娼寮,至今紅燈依舊亮著,牆上掛著公娼證、營業照,還有價目表,房間外的梳妝台並未有沉積的灰塵,不知道「小姐」何時會突然回來。中午我們在東協廣場用餐,餐廳的店員對於中文不太熟悉,我們僅靠菜單上的印尼文勉強拼出幾個音與她對話,餐點的風味外,語言的變換更是讓我們擁有置身於異國的感受。最後,我們又回到了火車站,那段高出地面的鐵道,格魯克說那是台中舊市區內的特色,當地人稱它為「火車路空」(台語),一個非官方的地名,是這裡的居民口耳相傳而出的,常能聽見:「你過了火車路空左轉,就能找到那戶人家了。」然而若是鐵路高架化了,這樣獨特的地名是否就會消失了?由居民所推砌出的回憶是否就會開始產生語言上的斷裂?
台中市的舊市區,從清代開始就是執政者開發的重心,日本時代更是台灣首要都市發展的地區,1908年縱貫鐵路的通行強化了這個都市核心,然隨著人口越來越多,國民黨政府來台後,大量的人進入舊市區,使得舊市區的都市壓力越來越大,逐漸無法負荷,人口開始流失往郊區移動。1977年南北中山高速公路通車,公路系統的發展,使火車站的核心區位優勢不再。1986年市政府的都市計畫通盤檢討,計畫將交通系統方面依循原有交通骨架以放射狀朝屯區發展,預計朝向多核心模式,反倒使舊市區的實質空間繼續衰退。
想像的起點——地方文史工作者群像
不同的團體,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實踐對於舊市區的未來想像。
2012年,東海大學建築研究中心主任蘇睿弼與郭奇正教授接下台中市政府的委託案,試圖去重構舊市區的再生圖像,成立了「中區再生基地」,開始舊市區的再生計畫[1]。他們透過舉辦活動、發行《大墩報》吸引各方人士認識舊市區再生議題,並以活化老屋的方式,引進創意工作者,利用青創經濟吸引企業投資之餘,創造長久宜居的街區,實現多功能的住商生活圈。
「好伴」則是由兩位想要為自己家鄉做事的年輕人,回到舊市區,開設了這個共同工作空間,同時結合舊城復興與社會創新的理念。除了空間的出租外,好伴長期舉辦活動,例如「綠川市集」、「座伴計畫」[2]、「青創世代」[3]等。如同舊市區的入口網站般,好伴一方面將舊市區的歷史帶給更多人知道,一方面也鼓勵年輕人回到家鄉創業。
「台中文史復興組合」在2014年推動「綠空鐵道計畫」[4]。計畫的發想起源於,台中文史復興組合的創辦人之一——格魯克——身為台中火車站後站區域的居民,看到鐵路高架化後許多東西慢慢消失,就開始紀錄後車站的生活,以照片的方式試圖呈現後車站的故事性。然而後來由於部分鐵路宿舍面臨拆除,鄰居被趕離後車站,格魯克才意識到必須用運動的方式爭取保留,遂進一步開始推行此計畫。綠空鐵道在鐵路高架化的計畫之下,同時保留了1.6公里的舊鐵道,從帝國糖廠的北側至刑務所日治宿舍群,並將火車道旁的糖廠、酒廠、20號倉庫等周邊遺產都劃入綠空鐵道的範圍,再結合綠川規劃,形成一個帶狀的都市綠色廊道。這計畫終在2015年7月為台中市政府所採納,由民間與市府共同推動。
在訪問中,蔡承允語重心長地提到:「台中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地方?我覺得這跟整個市鎮轉移很有關係,台中擴大變成了一個更現代、更國際化的一個都市,但是忘記了過去,所謂構成台中的是什麼、台中的靈魂、台中的本質等等,其實,我們在做這些事情,包括說提出綠空鐵道這樣的構想,想要透過舊城的復興,去做到某一些事情,其實某種程度是在回應整個台中的、整個城市的發展的過程裡,所忘記的那些東西。」
鐵道計畫──被綁架的市民與公民組織
然而,「台中城市發展田調團」——對於台中的大面積重劃做紮實田野調查的團體,對這些積極而樂觀的地方想像卻有著不一樣的看法。都市研究者黃子倫[5]在受訪時提出質疑,究竟這些想像是全民的,還是團體的、權力者的?他說道,「當綠空鐵道計畫的藍圖是來自於大學生競圖比賽,且最後勝出的是由一名中國留學生所畫出的主旨與意象,那麼在這個計畫中,市民的意向究竟被放置在哪裡?」確實當競圖比賽作為綠空計畫的一環,難以宣稱此比賽中獲得青睞的空間想像是屬於全體市民的,然而,綠空鐵道計畫的組成尚包含了居民訪談與後續的規劃設計,這些種種都在不斷地貼近市民的空間想像,避免淪為權力者的獨斷。另一方面,「綠空計畫身為台中市都發局與台中文史復興組合所共同實踐的計畫,也就相當於政府意圖去拉攏公民團體,證明其都市計畫有民意背書。」固然台中文史復興組合做為一個倡議與合作團體,是支持都發局的綠空鐵道計畫政策的,不過,在不同議題上的表態不必然就會和都發局相同,比方說其對於鐵道相關建築聚落的保存立場便相異於市府。最後,子倫談到,「若政府對原先計劃進行修改而與原先主張有出入時,公民團體仍處於為其背書的狀態,這件事將是危險的、該被意識到的。」
綠空鐵道計畫的效應
問及綠空鐵道計畫的藍圖可否與宮原眼科的奇觀化[6]作連結,子倫回答,與其將其形容為奇觀化,不如稱之為迪士尼化[7],因迪士尼化注重的是文化資產的利用被商品化,但奇觀化則未必。對他而言,綠空鐵道計畫不只是被形塑或者重建的歷史形象,而是承載著巨大的商機之包袱。而當我們又問到,綠空鐵道是否會帶來仕紳化[8]的效果,子倫說,綠空鐵道計畫在這個計畫中展現理念時,那些在舊市區、重劃區中的弱勢者與需要在這個城市中以低廉租金維持其生活機能者,則可能因計畫帶來的高地價,而被移到都市邊疆,或是更弱勢的地方。
新的中區,誰的想像?
與子倫進行訪問的那天,我們從台中火車站前站一路往右走,橫越滿是機車行的狹窄巷子之後一片豁然開朗。隔著一座空蕩蕩的停車場,我們與猶如龐然大物的建國市場遙遙對望。穿過周遭的露天市場攤位,我們走入建國市場本體,他帶我們搭上貨運電梯,在二樓圍成一圈進行訪談。那時是午前,是市場的活力正鼎盛的時刻,市場中肉腥味與生菜味交雜、各種乾貨和醃漬食品氣味融合,一樓不時傳來頻率均一的大刀剁肉聲響,而在這棟建築的三樓與四樓,則仍住著一定數量的居民。這棟乘載著許多家庭經濟命脈以及居住所在的建築,即將在今年六月遭到拆除。
建國市場的拆除已成定案,而弱勢者、年長者的身影,即將在這個地方開始消失;反之,懷有資本的屋主則可以將房子出租給文創工作者,富者越富,弱勢的人們則被丟到都市的邊界之外。但這真的是市民所要的嗎?恰如子倫對於綠空鐵道計畫的質疑,政府是否其實依循著存在偏差的「市民想像」,並把這些偏差視而不見,使得這個城市更加符合了流行趨勢,並狡黠地同時達到具有市民、團體背書的效果?
先求有再求好的文資保留思維
文化資產的保留,究竟標準該為何,手段又該為何?在訪問台中文史復興組合時,我們問及綠空鐵道計畫是否會如宮原眼科一般造成奇觀化的現象,格魯克回應,以另一個角度來看,若當初沒有做出改建,是否就只能拆除?雖然其作法未必尊重歷史脈絡,但「至少它被留下來了。只要被留下來,就有一天會有機會再現。當初對這個廊道的想像也是說,先求有再求好,因為如果沒有的話我們怎麼求好?留下來後,它們都是文史保留的教材,我們才有檢討和進步的機會。」
誠然在地方團體不懈的努力之下,不少差點永遠消失於城市藍圖中的歷史建築被完好地拯救回來,但若文資保留的核心是在於尊重個別歷史脈絡並重現之,或者奠基於群眾的想像之上,對其賦予適當的意義,那麼在這個計畫中,我們需要問的是,在綠空鐵道計畫中,甚至是舊市區的文化資產中,舊市區的歷史脈絡是否被適當而均質地放置?雖然文化資產的保存勢必需要透過活化,才不致使之空留軀殼而喪失靈魂,但若這些計畫的過程以及結果,最終仍導向了仕紳化、迪士尼化的結果,那麼這樣的保存在「先求有」的脈絡之下,最終能走到的「好」,或許是限縮的,而無從重生與共生。
新的舊市區固然急欲破蛹而出,然而若這樣的蛻變缺乏了整體市民對於舊城復興的共同參與,我們不禁也要問,如此嶄新的舊市區,生長出來的到底是誰的想像。
[2]2014年三月至八月,提供空間給有計畫,可能沒有創業或是業餘的,想要用自己的專業搭配中區的議題。好伴提供場地還有系列活動成為一個平台,幫他們辦實體的募資活動、發表會,讓更多人知道。並搭配這個計畫弄了一整個月的策展,包括文史復興組合也是在那時有一個機會公開發表計畫。
[3]2015年接到市政府的的案子,是希望年輕人回來做跟舊市區有關的議題,這個案子像座伴計畫的延伸版。有更完整的,前期的工作坊,工作坊有分三個主題:商業模式的工作坊、把老店做再設計、東南亞文化的策展。招募了15組的青創團隊。
[4]詳盡介紹請見「台中綠空鐵道軸線計畫」(https://goo.gl/P9OWzP)
[5]田調團創辦人之一,其他兩名創辦人分別為雲逍遙、吳小胖。三人到後來因各自有事,因此目前的狀態均為淡出團體。
[6]奇觀化是情境氛圍的創造,也代表品味的象徵。建築的奇觀追求炫麗、驚奇、意外和超現實,與資本交換相連結,化為符號與消費的指標,建築成為布爾喬亞階級的符號展現。
[7]迪士尼化意味著迪士尼樂園的運作原理被廣泛地運用在社會的各個領域。在體驗消費來臨的時代,消費不再只是手段,而是目的本身。消費者想要的是以消費本身為主體的活動場域。在《社會迪士尼化》一書中,美國社會學者Alan Bryman指出,迪士尼經營典範是由下列四項原理所構成:主題化:以故事去裝扮空間,去統轄空間的規劃,創造新奇的體驗;混種消費:讓消費者可以在同一個場域中進行多項不同的消費活動,如購物、參觀主題樂園、參觀博物館、看電影、看運動比賽、上餐館、上賭場、住旅館等;授權商品化:運用具有著作權的影像或商標,去促銷與販售商品;表演勞動力:第一線的服務業工作被視為是一種表演工作,以劇場的方式提供消費服務。
[8]仕紳化係指一個舊社區從原本聚集低收入人士,到重建後地價及租金上升,引致較高收入人士遷入,並取代原有低收入者。仕紳化的轉變過程可能因重建速度而需時多年,但引伸的結果是本區生活指數提高,原居住的低收入者最後可能反被新遷入的高收入者歧視,或引致原居住的低收入者不得不遷離往更偏遠或條件更差的地區維持生活。該地區吸引了第一批高收入者遷入後,就轉而成為吸引其他同階層人士遷入聚居的引力,使仕紳化過程越加快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