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孟璇
南投縣仁愛鄉萬豐村,也就是我們口中所稱的「曲冰」,是一個依傍濁水溪上游、由群山環繞的美麗部落。放眼望去,除了房舍整齊羅列著,盡是濃密的綠意,或為高聳的樹木,或為農民們辛勤耕作的田地。這個原住民部落的農業發展始於日治時期,新來臨的日本統治者強迫這群穿梭於山林中的住民放棄傳統的生活方式,改荷鋤於田埂稻作之間,在低海拔區域開墾水田、種植稻米。
因為政策的影響,曲冰的農民們在進入農業之後,一開始是以水田稻作為主要的生產方向,過去列於深切入溪谷的河流兩岸是美麗的梯田,但隨著上游興建電廠水壩致使河床淤積、河面提升,無情的颱風挾帶著河水吞噬兩岸的梯田,且農民逐漸轉向種植高經濟價值作物以追求更好的利潤,水田稻作因而大量減少,青椒、高麗菜、玉米、芥藍菜、 蔥、糯米椒、薑、大黃瓜……等經濟作物則開始出現在定時前來收購的貨運車上。在這波轉向中,一度有青椒產銷班的興盛,但在原本帶領產銷班的廖金池轉投入有機農業的生產後,這波高峰也隨之消退,雖然其後產銷班依舊維持運作,盛況卻不復見。
曲冰現下所面臨的困境雖然自民國八十多年後青椒產銷班顛峰已過,曲冰適於發展農業的自然環境仍為居民們帶來穩定的生活。然而,不知從何時開始,要以原先的生活方式來養活自己與家人似乎變得越來越困難。
曲冰部落先是受到九二一地震與風災的影響,致使原先安居樂業的人們頓失所依,田地被埋沒、房屋被震垮,被地震震鬆的土壤也不再緊密,每逢颱風就隨著大雨 一同沖下山坡,淹沒道路。「我們之前本來發展得很快……九二一之後,很多人突然間一無所有,其實死亡人數只有二,但是很多田地都沒有了。那時候很多人酗 酒,不過現在好多了。」部落的居民這樣說著。「作農是看天吃飯。」是很常聽見的一句俗諺,農業易受到環境的影響,而在曲冰,這句話幾乎掛在每個農民嘴邊。任何輕描淡寫掃過都市水泥建築的小風小雨,落在被群山圍繞的這片土地上卻可能造成慘痛的後果。
另外,曲冰自數年前陷入的農業低潮和大環境的影響不無關係,農產品的利潤本便不高,傳統農作陷入泥淖是台灣農民遇到的共同困境,農產品過剩以及被菜商及行口壓低利潤更是族人口中頻頻被提起的問題。
在無法賺取到足以維繫生活的收入下,家 庭成員也不再共同投入農業生產,即使農忙時間整個村子仍是全員出動、空無一人,每個人都在大太陽下揮汗工作,卻並非皆在田地裡忙於耕作了,有些人出外開 車、在工廠做工,也有人受到政府的擴大就業計畫或是社區美化協會的聘用,在村子附近灑掃環境或是鋪設石版藝術,單單倚靠傳統農業已不足以應付一家所需。
也有人因而放棄自己田地的耕作,轉租給旁人。特別是會有漢人進到部落中租用較大、較完整的土地進行栽種。這種情形以九二一後尤為明顯,這是由於九二一使得許多的田地都被土石淹沒,重新開墾所需的大型器械及金錢投資都不是地主可以負擔的,因此他們便將土地轉租給握有資金的漢人,而自己或出外打零工,或者轉為漢人的僱農。作為漢人的僱農的優勢是不再受到農產品市場行情的劇烈起伏影響,可以領有相對穩定的薪水。除當地僱農之外,亦有外地人或外勞受漢人的僱用前來幫忙耕作。在曲冰隔年租地或是隔年耕種是當地漢人農作的另一特色,由於漢人往往選擇種植較為消耗地力的薑等作物,耕作一年後若不休養地力,隔年便需增加大量的肥料而增加成本。
即便如此,當地居民將土地出售的意願並不高。一方面是受到原住民保留地的相關法規限制,他們的土地無法任意買賣,雖然近年來卻已有漢人透過原住民人頭戶的方式買下村內的法拍地。但是可以看出他們對於自己的土地仍是極為重視的,認為那是由祖先傳予下來的,不可以輕易放棄,也是在外闖蕩後可以回來依靠的重要退路。一個可能的選項:有機!
「曲冰更早年其實連肥料及農藥都並無施用,在民國六十七年,現行通往埔里的舊路開通後,化肥及農藥等才開始為農民所逐漸習用。『剛開始用當然是收穫很好,隔年就少了一點,所以不知不覺農藥就越用越多了……』」
在傳統農業面臨困境之時,往往會被提出的一個選項便是進行農業轉型,改種植有機作物或是改行休閒農業。
現任村長廖金池在曲冰經營「虹谷有機農場」已逾十年。在 察覺土地在農藥、化肥的使用下逐漸產生變化,秉持布農「敬天喜物」文化傳統,以及受到土地永續發展的觀念影響,廖金池毅然決然地退出已有所成就的青椒產銷 班,投身於當時初萌芽的有機農作,可是因為那時的有機觀念以及技術尚未普及,從傳統農業轉作有機也有許多門檻需要跨越,在邁向有機的前幾年他遭遇了許多挫 敗,而當生產逐漸步上軌道之後,卻又面臨了銷售通路不足的問題。當年原先在村中有許多或看好有機具有的前景,或認同廖金池所提倡的有機觀念,而一起投入有 機的族人,惜因為合作理念上的差異,以及產銷管道不足而導致的農產品過剩,而先後退出。
如今,雖然虹谷農場已逐漸打出口碑,擁有相對傳統農業穩定的顧客群,同時也與主婦聯盟合作,打開了銷售通路,但先前的經驗以及對風險的考量,皆使得村中對於有機的產銷仍抱持有疑慮。即使普遍有認知到有機與永續發展會是未來農業的 趨勢,村中的社區發展協會也有舉辦課程推廣及購買有機相關器具,居民們趨向有機的意願仍是不高——有機的需求量固定,相對優勢是可以有穩定的收入,缺點就 是亦不可能「種得越多,賺得越多」,對部落的農民們而言,有機並不具有更高利潤的誘因,因此不會是取代現行傳統農業運作的可能選項。
農作物該如何銷往他方?
近年內從曲冰舊部落往信義鄉武界的新路開通,相較於原本翻山越嶺前往埔里,約需兩小時車程的舊路,新路只需要四十分鐘便可抵達,居民無論是就醫或是前往鄉鎮公所辦事都更為便捷,但也僅限於此, 在農業上並沒有提供太大的便捷。首先,颱風依舊會對山路造成影響,即使較舊路通暢許多,也是在使用四輪傳動車下方可勉力通行的泥濘坡道。第二,原以為新路的開通或可使平日運輸作物往外地銷售的時間縮短,至而產生影響,卻並不然。
在曲冰當地,農民收成作物之後主要的外銷 管道有三種:第一種是賣給進來部落收購的菜商,第二種是委託農會代銷,第三種則是銷售給「行口」(中盤商)。後兩者都是交由每日進部落一次的貨運行運送, 貨車會統一將農民們的作物送至集貨地(南豐村梅溪部落),再另行分車,送至各個不同的農會或是行口。當然亦有農民自行擁有小貨車可運送農作物,有機品牌則 自有運銷管道,不過主要仍以以上三種為主,其中又以一跟三為大宗。按理應為農民主要外銷管道的農會,因為品質挑選較嚴格、價格卻又較中盤商低,因此不甚受 親睞,再加上曲冰所在的當地農會收購作物的措施不夠全備,例如限定收購少數種類的作物等,相較之下,相鄰的信義鄉農會便在收購有較多空間,因此農民若有自 己的管道,往往會將作物轉至鄰近的信義鄉農會代銷。(與農業相關的資訊或是農會推動的政策,多半由村長作為村內的主要宣導者,而村內的互助合作社在不需抵 押品及手續較為簡便的情況下,是大部分農民們欲貸款購買農業器具或是有所投資時的選擇。)
定期進入部落中直接收購作物的菜商與行口 可說是兩個對比,菜商的特色在於交易是以現金進行,但是價格往往較市價低廉許多,中盤商的價格也許相較於菜商或是農會都來得好,但是因為是先送貨、後匯 款,因此亦不乏送出貨後貨款卻全無下落的情形。基於對現金的需求以及對於行口的不信賴感,菜商往往是當地居民的優先選項,即使有少數人較為熟稔行口的情 形,也害怕若情報出錯會被眾人要求負責,而不輕易告知他人。除此之外,曲冰的交通不便,因此有許多人的農事用品--如肥料或是工具,會委託菜商代為購進, 因此菜商與農民之間也建立了一定的信賴關係。現金給予的安全感、有所急用時的方便、以及信賴關係的建立,基於以上理由,即使清楚知道菜商的收購價格低廉, 居民們大多仍選擇將作物販買給農民,倚賴微薄的利潤維生。
若歸結曲冰的現狀,整體而言,曲冰目前仍以務農為主,卻難以以務農作為穩定健全的經濟來源,若先略去經濟不景氣對於農業的影響,以及WTO後農產價格降低等大環境的因素,問題便是在於:當農作物生產出來後,農民無法以合理的價格將它們銷售至市場。即使是收購價較為高的行口,仍有壓低菜價的情況,例如颱風過後的菜價飆漲,行口收購的價格卻可能與市價的情況不符合。
產銷管道的建立
整體而言,曲冰部落生產方式仍以農業為主,且未有什麼迫在眉 睫的農業問題,所要解決的乃是突破眼前看似停滯的農業環境。因而總結以上,良好產銷管道的建立實為部落眼前所需──但是「良好」並非單指價格或是銷量合 理,還包含當地農民觀念的更替,以及對於產銷管道的信賴。在過往曲冰的農民亦不乏其他銷售管道,如當地教會曾協助以較好的價格將過剩的農作物以其他教會為 媒介售出,運行一兩年後便也因為收入為稍後匯款而非現金交易而停擺了。然而這種情況並非單純一句:「當地居民著眼於眼前看到的現金。」可以概括,更重要的 原因是部落村民容易滿足於當下的生活態度,讓他們雖然對於更好的生活也有所憧憬,但對於當下生活的安全感,卻是他們所更為重視的。
如前所述,曲冰所面臨的農業困境背後實有相當複雜的各類因素,許多都非單由一個村落的努力可以扭轉,然而,可以確定的是,為當地建立一個更加良好而足以信賴的產銷管道,比起設法改變當地經濟結構或是期望大環境復甦,是對眼前的曲冰更實際而有所助益的選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