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28日 星期五

繁星之後 起飛計畫的高等教育改革

陳柔安

  每年一連串學科能力測驗(學測)、繁星推薦、個人申請、指定科目考試(指考)等大學入學關卡,都是輿論火花四射的戰場。各種超新星爆炸級別的砲火中,有一項自104學年起試辦的入學計畫似乎被瀰漫的星雲隱沒——「大學校院弱勢學生學習輔導補助計畫」又稱「起飛計畫」,而第二屆起飛計畫的新生將於9月一同開學。經2016年48級分繁星上臺灣大學森林系的風波,令人不禁疑惑:夜空已點亮了繁星,教育部為何又發起什麼反重力的起飛計畫?彷彿模仿梵谷描繪《星夜》,台灣高等教育改革的勁道,也如同他衝撞大環境的筆畫有力嗎?近年教改好似無窮盡、渾沌的宇宙,新的起飛計畫啟航,會把我國的升學方向領向何方呢?

升空

  自2006年清華大學推動「繁星計畫」,在多所大學試辦、不同計畫整併之後,教育部於2011年為高教升學開了一扇新的登機門——「繁星推薦」。設定學測檢定門檻(底低均高頂標),繁星主要依高中在校成績排名(百分比)評比,期望達成「高中均質、區域均衡」及促進大學「學生來源多元化」的願景。繁星確實逐步促進了區域均衡。以臺大、清大[1]為例,繁星使入學學生的明星高中集中度、居住縣市集中度及居住地平均所得均下降,且高中畢業學校總數明顯增加。繁星生的表現優異[2]、繁星入學有所成效,教育部亦預計逐年增加推薦名額。星光璀璨,然而幾年下來全台弱勢學生就讀大學的成長比例甚低。加上許多私立高中的榜單亮眼,繁星也受到對私校較為有利的質疑。因此,擴大繁星推薦和個人申請的同時,教育部嘗試推行更能直接幫助弱勢學生的「起飛計畫」。

  好似《星夜》畫面中連接天地的柏樹,起飛計畫鼓勵大學直接招收真正的弱勢學生。弱勢的定義包括:低收入戶、中低收入戶、特殊境遇家庭、原住民、新移民及其子女和符合申請大專校院弱勢學生助學計畫條件之學生。不需參加學測或指考,如台大依起飛計畫制定額外招生的「希望計畫」,其105學年的招生簡章註明11月報名期間要繳交的是高中歷年成績單和「具有利他、服務、關懷之證明文件」。還有,起飛計畫不像其他入學制度用火箭把學生發射入空後就撒手不管,該計畫不僅要為弱勢學生的入學推一把、更要支援他們的大學生涯。各大學會持續給予學生經濟與學習扶助,及未來的就業輔導。相較於其他高中時便培養寫作小論文或獨立研究能力的同學們,起飛計畫欲藉由長期的輔助,避免弱勢學生彷彿太空人被拋入外太空、陷入文化資本真空的危機。從入學到在學,擴大實施層面的起飛計畫體現了台灣差異政治措施——為了矯正社會長期結構性歧視的措施——深化改革的嘗試。105學年的第二屆起飛計畫已經增額,將來還有可能再擴大招生。

阻力

  起飛計畫確實踏出了高教教改的一步,但這是登陸月球般帶來改變的一大步嗎?操掌大舵教育部,真的正航向其網站上自許的「社會階級流動之教育目的」地嗎?

  第一大阻力乃我國之弱勢身份問題。例如現行的社會救助制度,因法規與審核方式的困厄,讓許多事實上的貧窮人口無法成為合法低收入戶;再例如不被政府承認的平埔族群,不僅是社會福利資源,他們連過往遭迫害的轉型正義補償、身份認同的權利也一併被剝奪。可見有非常多非常真正的弱勢學生由於法定身份不符[3],就算起飛計畫降低升學門檻,他們仍只能仰望高遠得望不見的的高教資源。弱勢身份的癥結一直都在。當一個國家最重要的社會安全基礎(社會保險、社會福利及社會救助)都出現問題,上頭建立的種種制度更難以補救。即便每年有幾十位弱勢學生進入頂尖大學功成名就,對比眾多被法規拋棄的真正弱勢者——成千上萬因為法規缺失而不受保障或社會安全網漏接的弱勢人口——單一計畫的改善遠遠不足,不徹底省思社會正義的內涵與實踐、社會問題宛如太空垃圾繼續積累,起飛後只會遭遇更多障礙。

  第二大阻力乃功績價值觀的問題。功績社會(meritocracy),即社會崇尚特定功績價值,並依照個人功績分配資源與權力。以臺灣的教育現況為例,認為最聰明且最勤奮上進的學生應獲得最多的教育資源,如此可為社會帶來最大好處、否則是整體社會的一大損失。這看似客觀,尤其當頂尖大學的榜單上零星出現幾位鑿壁偷光或囊螢映雪的弱勢學生,再三合理化了臺灣的功績社會:功績價值能選出最應當獲得資源的人、能創造好的階級流動、創造再分配。可是功績社會經常忽略美德背後或美德之外、其他重要的面向——實際上,擁有較多經濟、社會、文化資本的學生,較容易變得聰明上進;那些缺乏資源的弱勢學生,缺乏學習動機,成長過程不斷受升學體制「成績爛」、「學校爛」的價值觀貶低,面對高教入學的競爭當然更無法拿出星光熠熠的申請資料。中小學用難看的成績單懲罰那些個人功績低下的學生,當校內弱勢學生的比例仍以私立技專高於公立技專、私立大學高於公立大學,高昂的高教學費變相成為另種懲罰。對比其他入學制度起飛計畫的公益性看起來浩瀚無敵,但計畫背後用障眼法鞏固階級的功績社會意識卻與社會流動的教育目的違背。當計畫內容要求原已身處困境的弱勢學生證明自己具有「利他、服務、關懷」等美德,再次強調了個人功績:符合功績價值觀的弱勢學生,社會可以施捨予一點資源,而那些不努力、不思長進又成績差的弱勢學生就等著成為乞丐或罪犯、等著被吸進社會安全網破掉的黑洞裡。

  名稱冀望高昇的起飛計畫及繁星,都試圖脫離我國教育體系沈重的過往,然而大環境對弱勢仍極不友善、升學標準還是功績社會的觀念。假如教改是為了階級流動,這些改革的內容卻可能持續鞏固既有思維(比如說十年後面對不上進的弱勢學生,人們可能會認為社會已經開放起飛計畫和繁星這些管道了,還不去爭取的話,這樣的學生長大成為社會問題完全是他個人的責任,進而忽略未解決的弱勢身份結構性問題),朝向目的地的速度如同前進三步、退兩步般緩慢。

續航

  其實在起飛計畫像流星一樣閃而過之前,弱勢身份及功績價值觀的問題早已滲入台灣社會各個陰暗的角落。回顧48級分繁星上臺灣大學森林系的風波,當新聞報導該同學家裡可以請外籍家教時,網路上立刻傳出質疑他家境過於良好、不符合繁星幫助偏鄉弱勢的聲音。還有教育部要求希望計畫不得招收醫學系學生,均加強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既定印象。繁星入學的學生必須認真上進、必須拿好成績,否則高教資源不該分配給他們;被社會施捨的必須是全家人一起吃一碗陽春麵又努力讀書的弱勢學生,否則不夠窮不可以伸手拿公共的資源。參與繁星或起飛計畫的學生,他們個人若不遵從功績社會的期望,會遭受嚴重的責難與壓力——所以大型的教改政策更有難違背社會觀念、破舊立新的大突破——不論有沒有意識,當每一個個人按規則安分行動,大環境便得以維持表面的和諧、暗地裡繼續深根原本就不公平的階級結構。而那些被規則排除、連弱勢身份都不被承認的弱勢人口,連跟流星許願考上大學的資格都沒有。

  升學看起來只是個人私事,其實像一顆小星體鑲嵌在巨大的星系裡,與社會、國家、國際的關係都緊密關聯:為什麼業界對學歷的崇拜使所有工作都至少需要一張大學文憑?為什麼培育一個接受高等教育的人才花費那麼高昂?為什麼台灣的大學資源比國外的大學匱乏?為什麼考上不同的學校決定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這些問題的根本之碩大、影響之深刻,使忽略社會安全議題(且國民基本教育從未教導過如何解決社會問題)、追求個人功績顯得容易得多。不過繁星的星光照亮了許多社區高中的希望,起飛計畫也嘗試更用心地協助弱勢學生們的夢想飛揚。高教入學的改革像是隕石,為原本的社會體系帶來新摩擦,閃爍地曝光了重要的社會議題。梵谷曾寫說他畫作的色彩比真實場景要鮮亮,在找到問題後,我國的高教能否畫出未來改革的理想圖?

  如果公平的意涵,是保障人人得以(equal opportunity)[4]發揮最多可能性的人權(capability approach),要如何擺脫功績價值觀、進一步落實社會正義?在沒有歧視的社會,高等教育機構會如何定位?有沒有可能打破過往僵化的專業分工,讓所有的人都有機會接觸學術資源、使用學術資源,甚至發展學術研究?關於教育、關於知識、關於人們的印象,可不可以像油畫的筆觸,創造更多流動?⋯⋯各式各樣問題都需要更多的公共討論,討論高教理想的樣貌。即便只是最基本的「公平」的意涵,若能像北極星引領社會各個層面一起思考改變,教改才有機會實現階級流動的目標。

降落

  繁星展現了改變社會的可能,假如大環境也積極實踐人權保障、促進社會正義,教改或許便有更多發揮的動能。各國亦正著手學術資源的分享、高教升學的改革,隨著歐盟推動期刊論文開放、美國長春藤聯盟的多所大學號召更具公益性的入學審查[5],台灣新制定的起飛計畫令人振奮。但必須認知到:因為弱勢身份及功績價值觀等的問題,高等教育對許多人來說仍然遠得似天方夜譚。整個社會太過龐大,教改確實困難——可是台灣不能止步於起飛計畫。若不根除更深層的不公平,社會如慈善家般、自滿於繁星和起飛計畫施捨的「翻轉」,點點星芒只會是虛偽的浮光掠影。受教權是人權、不是資產階級的恩惠,沒有任何人需為自己進入什麼學校感到對不起社會;反而是社會要為改革不夠用力反省,進而更努力地向理想航行。

  期望未來的繁星新生與起飛新生享受大學生活的同時,高教教改能堅持不懈、社會落實正義,讓人人得自由揮灑燦爛的星空。

-------------------
[1] 可以參考〈誰是台大學生:多元入學的影響〉和天下雜誌602期《誰有資格上台大?》。
[2] 承上,天下雜誌提到,幾所大學的繁星學生成績表現平均優於個人申請及指考分發入學者;台大則不願意提供學生成績資料,因此無法判斷。面對台大不願意提供資料的質疑,郭鴻基教授於雜誌中解釋,光憑三個管道學生成績的平均、不計算標準差、不考慮基數的不同,無法真的判斷何者表現較佳。令人疑惑的是,假如繁星生的成績平均低落,台灣就要放棄促進高中均質的繁星推薦嗎?即使使用學生成績進行具有公益性的研究,研究材料的取得以及研究方式都需再三思考。
[3] 聯合報的〈弱勢起飛 繁星辦法需改進〉舉出了一個真實的例子:「學校一位優秀學生,小學時父親意外過世,祖父母年老多病,母親為陸配,在小吃店洗碗,隻身撐起五口家計。今年台大『希望入學』,該生儘管成績第一,卻因祖父留有房產,喪失低收入戶資格,最後評比遭割愛。昨日繁星推薦放榜,該生錄取清大,本應為他感到高興,但看到『希望入學』學生,可獲經濟與學習扶助,他卻得張羅四年開銷,想來總替孩子抱憾。」反映了弱勢身份法規的問題(難不成要賣掉家人居住的房子來進台大?)。
[4] 例如這本討論功績社會的書——Against Equality of Opportunity——就認為真正的公平應該是 “Opportunity for all”。我認為可進而結合capability approach的人權觀點,或說capability approach是有別於功績價值思維的思考模式,而功績社會忽略了從capability approach理解公平的可能。
[5] 例如哈佛大學推出的Turning the Tide計畫,還有天下雜誌介紹史丹佛大學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