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二 陳瀅
范阿全,南庄鄉蓬萊村貧農。根據前「台灣省保安司令部〈四一〉安潔字第一六二九號」所載,范阿全於民國三十八年十一月間受「匪徒」曾榮進等勸誘參加「農民團」組織。四一年五月,以「參加叛亂之組織處有期徒刑五年褫奪公權三年」。而同在判決書上另有彭化興、彭化祿、彭木全、彭柑耀等人。而隱藏在判決書背後的關係是這樣來的……
被捕之前的故事
我小時候就住蓬萊,家裡務農,是替人家做佃耕田,當時那個日本地主人很好,跟我們關係不錯,過年有甚麼東西就會送給我們;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樣的是,日本人收的租金其實不會很重,甚至會比一般在本島的人收的輕。
以前我沒有念到甚麼書,蓬萊公學校成立那段時間,我們家裡很窮,要牧牛、看牛,生活都來不及了,幾乎沒時間去上學。那個時後學校都教日本書,不是教漢文;老師雖然嚴格,卻很有禮貌。我在蓬萊的國語講習所讀過五十音,白天去上課的時候,同學都是十歲以下的小孩子,晚上就是年紀比較大白天要工作的人。
但是光復後就沒有租土,沒有自由租了。那時候我差不多二十多歲,開始做苦工賺錢,做運搬工。老闆要我們到山上去搬運木材,有時候用扛的,有時候用原木拉,最遠還要到苗栗縣的山裡;雖然不會到很遠的地方去,但徒步運送還是相當辛苦。
那時候我也常常去仙山(位於苗栗獅潭鄉與南庄鄉的交界處,毗鄰南庄鄉蓬萊村)幫忙建廟、開廟會,我就是在那裏認識曾榮進的。曾榮進年紀大我們差不多五、六歲,不是南庄人,我也不知道他哪裡人,大概是獅潭鄉那邊的,那時候認識他就叫曾榮進,也沒有取甚麼綽號。他當時是扶鸞的人,讓神明附身寫出字,一個沙盤,一個筆,「蹦」的一直寫。他進神時我們在旁邊唱出來、寫下來。我們在一旁雖然站好久,但就是希望趕快讓廟建起來。
「根本就沒有民主」
後來,有天晚上,刑事組到地方派出所帶一個人來抓我們,說派出所有事需要我下山說明,我就坐上日本車一直被載竹南(警局)了。那時候和田美(舊名田尾)的那個彭木泉,還有彭柑耀他們同一個時間被載去。
我看那個案情是這樣,曾榮進被抓去後,他供出來的名字就是彭化興、彭化祿。而彭化興跟彭化祿被抓走那時,我有聽到一點點消息,但是不曉得是甚麼事情,只知道是給抓走了。那個時候我根本一點知識都沒有,沒有危機感。刑事組的人還問他們還有認識甚麼人嗎、有甚麼關係嗎?可能彭化興兩兄弟講我,他們認識我,我們曾一起在田裡工作,還有講同在一起建廟那些人:彭木泉、彭柑耀,然後就叫我們去,我們就這樣糊里糊塗的來。
其實那時候我跟曾榮進在仙山建廟相處的時間不是很久,廟弄好了,個人的生活就分開沒再一起了,後來他被抓走我也不知道。而且我們在仙山建廟那段時間根本沒有談甚麼,沒有人談起社會怎麼樣。被抓之前我也完全沒想過會出甚麼事情。
刑事組問話的是閩南人,他們講話的話我們也聽不懂,問一問就蓋手印。奇怪哩,沒有口供就一起帶開送走。我們都是這樣被抓的。我很討厭中國當時蔣介石的時候,他就按自己的意思要怎麼做就怎麼做,他都沒有講那些民主的事情,他根本就不會講民主。
在軍法處期間
我們被抓走後先在竹南住一個晚上,然後再到刑警總隊。在刑警總隊的時候,張燕梅1一出來放風常會來看我們,跟我們講「沒有幾天就可以回家了」。這時候她很樂觀,可能跟她丈夫當軍法官有關,她先生跟她說把事情都講清楚就沒事了,但不久後卻聽到她被槍斃的消息。
張燕梅的死對我們來說衝擊很大。張燕梅是同村的人(蓬萊村),她當時是國民學校的老師,是張燕萍的妹妹。張燕梅的家境比較富裕,有田給佃農種,生活比較好,我們做佃農的就辛苦多了!她曾經離開蓬萊去外面念書,光復後才回蓬萊當老師。誰也沒料到,張燕梅只因為一些事情沒有講清楚就被槍斃了。
在火燒島的日子
不久之後,我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並轉往火燒島的新生訓導處。一開始,我被安排在第三中隊,後來又變過四隊,之後就一直在第四隊直到回家。那時候火燒島的青年軍很複雜,甚麼教書的,做醫生的大人物都有,不同地方和不同的人在那裏生活。這段期間國民黨就派教官拿那個三民主義、國父遺教這些書,教我們在那裏看,那目的就是讓你關起來五年的時間,有多少期刑就在那裏混日子啦。其實因為口音的關係,我們根本都聽不懂那些教官在講些什麼,但想想五年的時間也不要浪費,一天幾個字幾個字的,現在想起來,我可以看一點點漢字的時間,就是到火燒島的那五年。
我那時候有聽到本隊不少人被抓回去槍斃,被打小報告。實在是不值得這樣,現在這種事情(寫些東西)根本一點罪都沒有。後來政府還有補償,補我們五年花費的時間,一個小數目啦,給我們回來有生活費,補貼我們。
做夢都會怕起來
這時代我就想不通,有人沒做甚麼事情就被關五年。政府可能懷疑這個人有沒有犯,又沒有判明就把人送進去,但有些人根本就不認識字,怎麼做這些事真是奇怪。他們就是沒有判明就把人送進去了。人抓進來連字都不會寫,這種人會做甚麼?我就是想不通。
白色恐怖,很恐怖啊!睡覺的時候有時候都會怕醒,作夢都會怕起來喔。那時候到那個軍法處看判決的條件,那個很窄的地方睡了三十多個人,睡覺都要緊縮著背貼背才能睡。那個時候實在受不了,總共有一個多月過這樣睡法。有時候有人早晨被叫出去,有時候傍晚被叫出去,那個被叫出去是被槍斃的。喔!那心裡非常恐怖,我們不曉得甚麼時候要被抓去槍斃都不知道。一直到有一天,晚一點的早晨,門一開叫幾個人名字出去就都沒有回來了……
現在那個馬場町,我們每年都有去秋祭給他們祈禱一次,實在很可憐哪。那裏挑了好幾個土堆。怎麼為什麼…...可憐啊!想不通。很可憐啊,他們都是認真打拚的人,希望社會變的好一點,不是做甚麼壞事,但是不很清白就這樣給他們殺掉了。想不通......想不通啊......
1根據前「台灣省保安司令部〈四一〉安潔字第一八八三號」所載,張燕梅二十四歲,苗栗縣南庄鄉蓬萊村的蓬萊國民學校教員。
2 根據前「台灣省保安司令部〈四一〉安潔字第一七二九號」所載,黃逢銀二十七歲,苗栗縣南庄鄉蓬萊村人,職業農工。1952年2月被捕,以死刑處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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