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四 曾稚驊
「軸線翻轉北市東西雙核心成形」、「台北西區軸線翻轉再創經濟榮景」、「東西軸線翻轉周圍房市沾光」……翻開報紙,斗大的標題映入眼簾,昭告天下台北市
的發展野心,從經濟和金融方向一展台北都市的地景呈現,企圖打造台北市擺脫老舊邁向進步的形象。但是當我們一展都市的輿圖,這個空間的軸線是如何被建構出
來的?我們有可能找出這座城市不一樣的向度嗎?
軸線是什麼?
軸線翻轉可以追溯到1998年馬英九當選台北市第二任民選市長時的政見。由於前一任市長陳水扁厲行掃黑、掃黃,引發部分人士的反彈,包括一清專案、廢除
公娼等政策都讓艋舺一帶受到不小影響,因此在艋舺渡過童年生活的馬英九在面對西區發展困境時,選擇不起正面衝突的「軸線翻轉,再造西區」作為政見之一,推
動老城市的都市更新,這項政策也在現任市長郝龍斌的任內繼續實施。這項政策的核心,說穿了就是運用都市更新和國土活化的手段使土地作為資本,並套用委外經
營與觀光計畫等營運模式,試圖將西門町與艋舺這些台北市老舊的「西區」,重塑成另一幅耀眼閃爍的景象與東區相互映照。馬英九曾於公開場合對軸線翻轉的政策
表示「(台語)有人說,舊社區的都市更新,親像阿婆抹粉,說是沒採工,我說不一定啦,看什麼人來抹啦,如果是馬英九來抹,阿婆抹粉,也是水噹噹!」(註1)這句話一定程度的反映了前後任台北市長對於軸線翻轉的手段、艋舺老社區的看法,在此不妨將其做為這個政策的註腳。
政治角力的結果反映了政府對於「發展是什麼」的想像,但是這個政策口號的原因,就要走進都市中去尋找。如果我們將相當於捷運板南線的路線視作一條軸線,則這一路上的片斷地景正可說明「軸線翻轉」的意象何來。
從市政府捷運站出發,作為都市目前的中心,市政府、市議會、101大樓、世貿中心環繞四周,讓人難以想像這裡在1976年之前仍非開發區、甚至還有田
地;寬闊筆直的基隆路、忠孝東路、仁愛路與整齊的小巷縱橫組成了明顯規劃過的交通網絡,其實正反映了這是一座現代都市,舊的地景被破壞,並創造了新的、現
代的地景。在這裡,私人開發計畫成了公眾的夢想,公共的娛樂在地位身分上成了一個「私人許可」的空間,年輕人則介入巷弄之間的空間,重現都市中心的文化特
色。現代市場的全球化和消費取向的變遷,被視覺化的呈現在這裡,而地方的價值則來自於代表這些變遷的意象和符號,一如國際名牌的商標和建物的高聳、嶄新。
沿著軸線向西走,從國父紀念館、華山藝文園區到台北車站,漸漸進入早期台北三市街的城中區範圍。如果說市府捷運站是台北市權力的中心、台北車站是國家權
力的中心,那這一帶便含納了兩個中心之間的過渡區域,地景也被切割成許多不同的片斷。到台北車站附近,台大徐州校區、國家重要機關均集中於此,還有台北車
站扮演重要的交通樞紐角色,這裡是國家政治權力的中心,但也殘留了尚未在現代化過程中被破壞的場景,諸如紹興社區、華光社區,都是都市中心之外的「內
城」,與車站的遊民等都是集中化的經濟和政治權力在空間上所亟欲破壞並重建的對象。簡而言之,這裡面臨都市不斷縉紳化的過程,居民渴望脫離傳統的身分地位
而流動,國家與政府權力則重塑地景並賦予其正當性,導致空間不斷面臨重組。
最後,越過台北車站來到了西門町與艋舺,也就是台北市的西區。西門町在經濟上有一定的中心積累功能,不過卻與另一端點的市政府捷運站不同,這裡的年輕人
扮演了重要的文化和空間的中介角色,重現的是一個不同於都市中心、較為邊緣的非主流文化,包括塗鴉、潮流等。西區在政治權力上處於邊緣的位置,許多被制度
所排除的人如遊民、老人、性工作者大量出現,到經濟和政治都處於邊緣的艋舺則最為顯著,窄小蜿蜒的街道和低矮滄桑的房屋、各型各色的普羅大眾,說明了這裡
是一個與另一端點完全不同的文化型態。同時這邊充滿了在前述地區會被視為待破壞的空間如古建築、歷史街區等,即便這些空間承載了豐富的歷史意義,在都市中
心的觀點中這裡仍然是有問題的、受到污名的地方。
翻轉了什麼?
「軸
線翻轉」到目前為止證明是場失敗。當然可能對於不動產業者和房市投機客而言並不如此,但是從許多面向切入,這都是一個備受批評的政策。剝皮寮變調的古蹟保
存、西門紅樓旁的西門市場沒落、龍山寺地下街的冷冷清清、建成圓環的歇業,都市更新與國土活化對於居民公共參與的忽略,使得這項政策在施行上自然無法與社
會有所聯結,最多只讓艋舺的房市略微升溫而已,而且也只是一時的泡沫,因為在受污名的情況沒有改變下遷入艋舺的人口仍然稀少;且艋舺已經是台北市中房價較
為低廉的地區,房市成長反倒是讓居民更可能被迫遠離台北。簡而言之,「軸線翻轉」的政策,到頭來只是基於房價等經濟考量而劃出的一條血痕,對都市狹隘的發
展思維並沒有解決問題、只是留下瘡疤。
事實上,軸線翻轉的概念本身就預設了一個立場:東區的形態才是進步的、中心的。西區的情況之所以被「問題化」的看待,是一種在權力上的不對等導致的結
果,艋舺被當成一個外表不好看的老婆婆、需要抹上象徵進步的化妝品,才能符合市中心的審美觀。都市中心的權力壟斷了政治與經濟的利益、賦予了中心地區文化
形式的正當性,並形塑了都市的發展邏輯、傳
播給其他地區的居民,從而讓居民渴望向權力流動、認為他們的地方文化是不夠現代的、地方處境是需要被改善的「問題」,因此我們看見在應曉薇潑水事件時,有
不少居民也同樣認為遊民是需要被驅趕、被消滅的,我們看見即便是軸線翻轉已經多次失敗,同樣的口號還是可以引發許多市民的支持。
東區曾經依賴西區而發展,如今情況卻正好相反;對於何者才是發展的起源、才是發展應有的形式,不應只是一種基於「鄉愁」的情感、或盲目的追求發展邏輯。
艋舺確實存在著角頭、遊民與性工作者等問題,也確實需要投入慈善的救濟與福利工作來協助有需要者獲得社會救助;同時這些問題在當地根深蒂固,基於社會正義
的角度,政府更應負起責任改善制度,來協助社會邊緣人能有基本的人權保障。
但艋舺的地景所受到的污名,並不是挪用地方文化中被認為是良好的一面,以抹平拉皮的方式;或如政府喊出口號、然後以都市更新或國土活化等土牛翻動的手
段,就可以轉變居民在身分地位上的貶抑。要破除污名最重要的是讓受污名者了解自己的處境,從此才有集體行動並產生改變的契機;讓居民了解艋舺的歷史、文
化、所面臨的社會問題,與台北都市發展與經濟和政治的變遷,從而推動居民公共討論和參與的機會,才是更有效破除污名與推動地方發展的作法。一如珍‧雅各的
名著《偉大城市的誕生與衰亡》,城市是個多元且異質的集合,本就不只一條軸線、更遑論翻轉,城市的發展應該要基於地方的獨特色彩而透過市民的實踐,去繪出
更多不同的、屬於地方的向度與軸線。
註1 :《馬總統肯定 郝傳承軸線翻轉》,中央通訊社, 2010年1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