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琬淳、傅彥龍
看待男生跳女舞的多種方式
你看過男生跳之夜的「女舞」嗎?有人認為,男生跳「女舞」是一種「不man又很娘的奇怪表現」,意思是指男舞者會因此失去「男性陽剛特質」,學習「女性陰柔特質」;也有人覺得男生跳女舞是犧牲色相,或是認為男生跳女舞只是為了嬉鬧搞笑。這些感覺或許源於傳統父權社會對於生理男性的角色期待——男性通常被要求表現出陽剛特質,陽剛的男性才被視為「正常」。即使他表現出陰柔特質,也不被認為是一個男性的「真正的樣子」,而只被看作是為了笑鬧娛樂的刻意反串。相反地,有人認為男生跳女舞應該被視為認真自信的「自我展演」,男舞者是用舞蹈展現其自我。此外,還有人認為男生跳女舞更像是一種「角色扮演」,男舞者將他崇拜的「女神」——可能是女星或是MV中的歌手——的形象投射在自己身上,試圖充分地去扮演、詮釋。
自我展演與角色扮演的觀點,不僅有別於傳統父權社會的期待,也讓我們進一步想問:在台大的之夜文化中,為什麼會有「男/女/混舞」這種以性別來區分舞蹈表演的方式呢?在台大之夜既有的「男/女/混舞文化」裡,男生跳女舞是否能夠擦出不一樣的火花,顛覆傳統父權的性別想像與限制呢?或者反而招致反效果,使舞蹈動作呈現出的形象,再次強化特定的性別氣質或動作與「男/女」二元性別觀之間的連結,進而更加鞏固社會對於性別的刻板印象呢?帶著這些疑問,我們訪問了曾在台大戲劇系開授「酷兒表演與性別研究」的鄭芳婷教授。
男舞/女舞之別從何而來
台大各之夜的舞蹈時常用「男舞」、「女舞」的名稱來區分,但熱舞社則以舞蹈風格來命名居多。為什麼會有這個現象?鄭芳婷猜測,台灣的大學生活常常被視作一個「可以開始積極聯誼、結交男女朋友的階段」,在這個前提之下,加上性別二分法的傳統思維,於是造就許多學生活動遵從這種已經過時的區分法,就算現在很多事情已經沒有男女之分了,大家仍然依循傳統,用「男舞」、「女舞」作為表演的名稱。但是不同的之夜文化可能都有它獨特的歷史或系譜,傳承的事物也不一樣,因此仍要仔細去探究個別的之夜傳統才可能得出原因。
進一步透視不同的觀感
首先,對於「男生跳女舞,是失去男性陽剛特質,而去學習女性陰性特質的奇怪表現」的負面觀點,鄭芳婷直言「這樣的想法實在是失之偏頗,在本質上就是一種性別歧視」。我們可以反問「男性特質是什麼?」,「男性特質」此一概念本身就落入了「男生應該如何,女生應該如何」的本質主義窠臼,是相當古老而落伍的。實際上「男性特質」沒辦法給予簡單明確的定義。其次,「失去陽剛特質有什麼不好?那非常好啊!」就算有人認為是奇怪的表現,「奇怪」同樣也沒有什麼不好。鄭芳婷認為對於一個舞者而言,「他想要跳就跳,我覺得很美好,觀眾有什麼想法,那不一定是最重要的。能不能改變觀眾的想法?欸,這倒還有點有趣!」
其次,我們可以如何看待男生跳女舞與自我展演或角色扮演的關係呢?鄭芳婷認為,事實上沒有本真的自我,但「沒有自己」並不是個悲觀的想法,反而有許多彈性和出路。「有自己就代表你已經定性了,就只能找自己。例如你說要尋寶,隱含的意思是寶藏已經在那邊了,是一個固定的東西讓人永遠被綁著,只能去找尋確定的事物。但如果沒有那個寶藏,你就可以自己創造一個,想怎麼樣都可以。」我們想要的東西總是一直在變,不用準確地說出我們要什麼,「我會描述我心目中的一個氛圍,而那個氛圍沒有一個固定的圖像(icon),它可能會一直轉變。」
至於角色扮演,鄭芳婷則以學者Judith Butler的「操演性(performativity)」理論來說明。當一位舞者試著扮演他心目中「女神」的樣子,在學習、模仿她在MV當中的舞蹈動作時,事實上正是在「操演」那個MV中展現出的「符碼(code)」。簡單地說,我們可以把舞蹈中的動作、手勢、眼神、服裝、髮型等等看成是各式各樣表達特定意義的抽象符號,這樣林林總總的符碼合起來形成一套特別的形式。所以,一般人所說的「女舞」,甚至是不同風格的舞蹈——girl style、new jazz、雷鬼等——其實各自都是由許多具有(性別)文化意義的符碼所組成的一套角色。
顛覆/鞏固性別刻板印象
如同我們的疑問,男生跳「女舞」是否達到了顛覆男女截然二分的傳統性別想像的效果呢?還是它反而因為將特定氣質(可能是陰柔、性感或可愛)的動作強調為專屬於「女舞」,而使得對性別的想像變得更僵化呢?
鄭芳婷說,早期Butler提出「操演性」的概念時,的確比較悲觀地認為人永遠不可能逃離社會上既有的性別框架,但Butler晚期也提出了「操演性」被鬆動的可能性,其關鍵就在於「操演總有誤差」:舞者不可能百分之百跳得跟「女神」一樣。鄭芳婷舉例,「假設那些人都跳new jazz好了,可是你跳的舞步可能加入了你小時候的一些幻想,或者成長過程中的一些想像,或者你當下對於這東西的夢想,你希望它走向什麼方向,那麼就跟原本new jazz的符碼不一樣了」。自己跳的與心中景仰的、想模仿的人不一樣又如何?鄭芳婷說,這個「失敗」是個美好的、很酷兒(queer)的失敗,這也就是所謂的「酷兒的失敗美學」。正因為這樣的誤差,這支舞出現了屬於舞者自身的意義,不再只是單純的模仿和操演。從這個角度出發,操演性並不是絕對牢不可破,反而有了鬆動的可能。此外,在看男舞者跳「女舞」時,台下的觀眾可能打從心底認為舞者很美,「不一定必然想到什麼女生不女生」。
所以,男生跳女舞是有顛覆、跳脫傳統的性別想像的可能性的。但是,女生跳女舞也可能達到顛覆的效果,並不一定要男生跳女舞。鄭芳婷說,「我覺得做任何事情,只要你願意去想,任何表演藝術都有可能顛覆傳統父權的性別框架,不一定要某一種方式。但不代表男生跳女舞就可以喔,有可能不行。這還是要看表演的脈絡。」相反地,男生跳女舞而「加強這一套象徵符碼的性別刻板印象」也是有可能的,但同樣也要針對一個特定表演,觀察、分析其脈絡,才能真正知道究竟表演導致哪一種效果,因為所有的表演都有各自不同的呈現方式。
走向性別多元
你曾經想過女舞為什麼被稱為「女舞」嗎?你對於「女舞」的認知和期待是什麼呢?一般人所說的「女舞」可能是指以女舞者為主要成員的舞蹈,也可能泛指舞蹈的符碼帶有社會對女性的期待(性感、溫柔、甜美可愛等特質)的舞蹈。但是當我們仔細分析對於男生跳女舞的觀點後,這些看似理所當然的「男生/女生」的框架其實又不這麼僵固和死板。如同鄭芳婷所說的,「現在的時代是一個很酷兒的時代」,這個時代的我們漸漸不再用「男/女」的傳統二元性別來區分事物,而採取了更自由多元的性別想像。社會上的人們、藝術創作者、身為學生的我們,意識到傳統的刻板性別架構,並且開始試圖逃脫這些既定的束縛,走向性別的多元。
或許我們不該問「男生跳女舞是否具有顛覆性?」這個問題,因為重點不在於舞者的生理性別或是「男生」跳「女舞」,而在於我們對於性別和舞蹈的思維能否更自由多元。簡單的一支「女舞」,經過一系列的反思,使我們發現當中的性別意涵,在想法上做出小小的改變。也許在這樣的反思後,我們能夠把舞蹈視為不須受到既定性別框架限制的事情,把舞蹈當作一件無分性別、每個人都可以追尋、等待我們去創造的快樂,就那樣讓肢體自由地舞動,綻放屬於每個人自已的力與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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