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聖謙
主流意義下的非主流:
作家盛浩偉在訪問中提到:在社會上,對於男同志的基本想像,多半是陽光、健美的形象為主,無論是社交場合、抑或是網路交友平台,在各式的交友信息、互動乃至媒體形塑出來的印象,都不脫以健康、正向的樣子為主的價值。
這樣的脈絡從何而來?對此,我們訪問台灣同志諮詢熱線主任鄭智偉,他認為,這樣子主流文化的形成,在於社會對於健康身材的要求、去愛滋汙名,以及外來文化這三項因素而形塑而成。現代社會,習慣以一個健美精壯的身體來做為健康的表徵,在社會建構了「瘦子可能是病人」的訊息,加之以主流媒體常將Gay與AIDS連結的狀況之下,為了打破這樣的污名,以及維持健康陽光的形象以作為認同政治的運動路線,男同志轉而朝向以陽光與健美的形象呈現在社會大眾面前。除此之外,外來文化也深深影響著主流價值,在網路日漸普及的背景下,從日本與美國引進的情色文化,也間接型塑了主流男同志形象的樣貌。
在此同時,不同於主流想像的特殊體態、性別氣息的人們,成了再一次被分流的族群。
張盈堃教授認為在男同志圈中主要存在「拒C、拒肥」的傳統。拒C,是崇尚陽剛環境的主流社會,對於性別氣質上較為陰柔特質的對象的分野;拒肥,則呈現出主流價值對於與健康體態不符者的排除。同樣的,同志諮詢熱線在訪談中表示:「台灣社會本身對於身體形象有很多偏見。」文化大學的林純德教授在其論文[1]裡提到,相當高比例的交友啟事曾出現「拒C」、「拒熊/胖」的歧視性字眼,甚至還有網友載明:「C的跟胖熊千萬別來煩我,因為我不想被你們的蓮花指戳到,也不想被你們的肥油噴到」。
除了「拒C、拒肥」是主要現象,身體的分野,也隨著時代變遷與科技日新月異之下,有更細緻的類別,如時下相當具有知名度的交友軟體9 MONSTER,亦呈現出多樣貌的身體形象區分,該APP的特色即是用九種不同的動物形象藉以劃分人群的身體形象,分作熊、猴、豬、狼、貓不等生物,從身體的肌肉大小、毛量、特質做區分,這更細緻地區分出主流與非主流的差異,而被一時劃定為非主流的族群,也並非永遠被排除在社群之外,熊族即是一個特殊的例子。
不僅是身體以及氣質上的差異,環境、成長背景、特殊身分等等,都可能是被標籤化的標的。舉凡熊猴、C娘,到老年同志、用藥者、殘酷兒,被主流排除的同志族群其實相當廣泛,不同的族群,所面對的社會狀況都不太一樣,有著不同的挑戰,以下分述各族群所遭遇的狀況與困境:
熊族——擺脫非主流的身分認同
在健美、標準肌肉身材的環境下,熊族,曾因身材較為豐腴,乃至多毛胖壯,而被排除出的族群,搖身一變成為被許多人慾求的對象。本來圈中對熊族的印象是同樣與C娘族群備受鄙夷,然而,約從2000年開始,卻開始有人會用「熊」形容自己,越來越多人認同自己是「一隻熊」,從而凝聚出自己的向心力,當熊文化出現後,原本主流下的言語習慣和文化開始轉變,熊跟熊彼此連結,試圖開拓自己的文化(理髮、衣服品牌、社交模式),網路出現熊族社群,也有熊族團體報名參與同志大遊行。
在這樣的氛圍下,熊族也參與不少活動,試圖透過出遊及參與議題,凝聚團體的向心力,例如熊學會曾在近年同志遊行大跳「斷開鎖鏈舞」,呈現出相當陽光熱情的形象。除了熊學會,也有諸如XL家族等不同團體,可見熊族文化的逐漸成形。
C娘——社會結構下的性別不平等
C娘族群的成形,在於社會對待陰柔特質的貶低。此群體之所以被貶斥,是出自整體社會陽剛文化的成形以及陰柔形象與虛弱、病態等印象的連結。與此同時,同志團體對陽剛文化的崇尚,使得整個被陽剛的語言系統建構出來的社會,以更強的力道貶斥具陰柔氣質的個體,而形塑出相當強大的性別不平等現象。
許多男同志往往在成長中被罵娘,躲在櫃子裡的GAY需要偽裝,而最好的偽裝就是假裝陽剛,卻也同時壓抑本身的陰柔特質。無論男女彎直,每個人身上都會有陰柔特質,但在整體社會氛圍下,個體會傾向壓抑自我陰柔性質。這樣的情形在男同志的環境更為明顯,男同志需要隱藏自己的陰柔氣質,甚至在看到他者陰柔時會投射過去的負面經驗,試圖表現出社會期待的樣貌與形象。
老年同志——人生歷程的高壓汙名
每個老年同志的處境會因自己的認同、情感狀態、資源而有所不同。過去同性戀常受到現今社維法的前身「違警罰法」,以「妨害善良風俗」為由遭到取締[2],同時也不容易受到社會環境諒解,老年同志在成長過程中,容易被「刑罰」、鄰里的壓力、社會輿論等等造成傷害。
走過戒嚴,一路以來,老年同志在高壓環境下,生命被傷害而扭曲,不免得會形成太早出生的感嘆,而也因為邁入老年,身體資本減損,使得在社會的社交或互動上相較困難,流離在一道道由於生命歷程所形成的傷口間,也再喚不回當時的青春。
感染者——社會對愛滋的敵視
相較國外對HIV+的態度較為釋懷,可以較為大方承認。在台灣對於感染者的態度則相對敵視。正如在廣告或是街頭上會看到「不要成為愛滋病的受害者」的標語,HIV+被視為加害者、壞人。這樣的情境下影響感染者的認同表達。認同與拒斥也與這樣的政策與環境有關。
露德協會於訪問中提到:在國外,1987年在美國爆發的愛滋運動[3],源自於國外疫情爆發,缺乏藥物,而當時社會卻認為愛滋是專屬同性戀的疾病。無論社會或是政府,全面性地不作為。感染者因而起身抗爭,試圖破除歧視的影響性。在那個時空背景下,社群間可以感受到「朋友或家人消失的恐懼」,HIV被視為整個社群的事情,社會環境在感染者的抗爭下逐漸開放,大眾願意進行溝通與討論,愛滋被從而被政治化、公眾化,讓人們知道,愛滋確實在我們的身邊,不分階級地影響社會中一部份群體的生活,這個現象也影響了整體西方社會的觀點。
而在台灣,因為政府掌握藥物和健保資源的權力,在政策面上也呈現出感染者與被感染者之間的二元區分,例如在吉安火車站前大大的標語「你要小心你自己不要成為愛滋的受害者」正是該現象最好的佐證,進一步使受害者與加害者的形象截然斷裂。同志諮詢熱線的志工主任鄭智偉,更進一步強調台灣法律的制定也是一大因素。根據《人類免疫缺乏病毒傳染防治及感染者權益保障條例》第21條,感染者身份,貼附上犯罪的標籤後,或將加深與非感染者群體之間的歧見。同時,媒體友善與否的影響也相當大,當行為附加上感染者的標籤,就如同放大鏡,強化對既定族群的刻板印象,會接觸平衡報導並轉以正面態度看待感染者的人就成為少數。即便在今日,對於感染者的污名在各界努力下正逐漸消除,但在同志社群之中,卻仍是被排除在外的非主流。
殘酷兒——互動過程的困境
同志運動中的殘酷兒有著諸多面向,其共同面臨的困境是因為生理上的侷限,會較為抗拒交友或出門,同時,也因為找不到能夠配合不同類別障礙的軟硬體設備,進而造成情感或慾望上的限制。無疑地,障別不同當然也使面臨的現象有所不同。
舉例而言,聽障同志因為聽力的侷限,在社交場域上較難與人互動,但手機普及後,此現象已有改善,因此聽障同志在互動上雖有困難但不至於非常嚴重。又如,肢障同志面臨的困境,小至個人,大至國家結構,都面臨很嚴重的問題。舉凡無障礙空間的缺乏、難以處理的情慾問題(空間、照顧者、交通帶來的限制,或者無法自慰的生理限制)以及加諸在障礙者身上,重重的出櫃難關(經濟難以獨立、外籍看護宗教排斥等)而運動上也同時面臨此問題,如同運時的身障專區、舞台的無障礙通道、同志店家溝通無障礙空間等等。
無論是人際面上、情慾面上,殘酷兒因為環境、社會上的不友善,相當程度的面臨了不同的挑戰,仍有待更多層面的檢討社會環境與制度。
結語——呈現更多元的同志族群樣貌
在主流之外,具有多元面貌的非主流族群依循不同的脈絡而形成,無論是在生命歷程中試圖尋找群體文化價值的人們,抑或是仍有待社會結構的解構、以及生活上實際碰到諸種困境的族群。事實上,同志族群從來就不僅只有單一而扁平的面貌,當然也絕非本文所舉的例子所能完全涵蓋,爬梳不同族群的實況與困境,我們能夠試著看見這些族群背後的故事,進而思索不同問題的根源與可能改變的方向,當我們不再只是將非主流者排除視線所及範圍之外時,也正是我們發現自己終於身處於一個更能包容異質性的多元社會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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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林純德,2009,《成為一隻「熊」:臺灣男同志「熊族」的認同型塑與性/性別/身體展演》,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第76期。
[2] 2011秋鬥性團發言稿。http://goo.gl/Lnrbtz。
[3] 2014年國際酷兒影展曾播放紀錄片「瘟疫求生指南」讀者可在此篇文章中透過該紀錄片的觀點以及作者的申論了解美國愛滋運動始末。https://goo.gl/9vlFl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