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26日 星期一

專訪「台大人撐香港」:黃柏城、周貴賢、韓俊賢

(圖片來源:台大人撐香港 NTU in Solidarity with Hong Kong

  此篇文章發想於香港佔領運動期間,希望藉與三位在台港生的訪談,呈現他們對家鄉發生之事的觀點,以及他們在台灣的觀察。訪問進行於11月25日,但在12月15日完稿的早上,香港警方已結束位於銅鑼灣的最後一個佔領區的清場,持續79日的佔領行動暫告段落。
三位受訪者中,韓俊賢七年前來到台灣,曾為台大學生會外務部首任部長,目前就讀於國家發展研究所,黃柏城、周貴賢則為今年九月自香港城市大學來到台大的交換生,目前分別就讀於政治系和物理系。以下三位受訪者以姓氏表示,意識報記者則簡稱「意」。


意:想請你們簡述佔領運動的基本脈絡。[1]
黃、韓:中環是香港的經濟命脈,2013年佔中三子[2]揚言「不給普選就佔領中環」,其實是模仿占領華爾街,以經濟手段對政府施壓,而不是像有些人說的受台灣三一八運動啟發(那時也還沒發生三一八)。但確實佔領人士曾到台灣,和守護民主平台的人有所交流。
  今年(2014年)六月,香港大學民意研究計劃以網路系統發起公投,調查人民認為理想的特首選舉方式,其中有「提名委員會」、「政黨提名」和「公民提名」三種選項。「提名委員會」是北京政府的主張,由特定一群委員提名特首人選,這群人和中共政府或財閥往往掛勾很深;而香港的政黨非常多,用「政黨提名」可能變得混亂,投票結果「公民提名」為最多港人所認同。港大把結果告知香港政府,希望有所回應,但港府的回應報告仍然逃避民眾的訴求(目前香港政府就是北京的傀儡啊)。
  到八月,北京政府就公布「提名委員會」將是唯一的選項,且人數門檻比以前更嚴苛,這等同是香港政府將更徹底地被北京控制。因此學聯和學民思潮[3],準備等10月1日中共國慶正式佔領中環,並舉辦多場講座作為醞釀。9月22日,學聯和學民思潮發起罷課,學生聚集在政府總部後方的添馬廣場。但9月27晚上,廣西同鄉會以「慶祝國慶」名義將添馬廣場借走,學生因而提早衝入封鎖的公民廣場[4],成為一連串抗命行動的開端[5]。


意:香港人們、及你們身邊親友對佔領運動的態度?
黃、周:北京的決策公開後,人民贊成佔領的比例其實不高。在不少香港人的價值天枰上,「經濟」較「民主」為重,尤其是上一代。這也是為什麼兩大學生團體沒有立刻展開行動,而是先以講座、論壇說服更多人支持。
  但年輕一代開始有不同的看法。這背後和媒體有關,不同於上一代大多只會看見受中共箝制的報導,年輕一代由網路接觸到主流之外的媒體,漸漸發現世界不是本來想的那個樣子。他們看到高漲的房價、物價,及逐漸難以生存的人們,開始想要一個真正為香港人好,而不是只會拍北京和財閥馬屁的特首。對他們來說,上一代常講的「獅子山下的精神」[6]除了經濟面上的任勞任怨、賺錢求生,也應包含追求合理社會制度所需的堅毅。

韓:當然並非年輕人就一定支持佔領,也有人認為這促使國家分裂,在臉書便會看到蠻激烈的筆戰,但這種人是少數。就我身邊的狀況,反對者大多來自70年代,他們已有工作有房子,相對滿意於現狀,對運動的態度便傾向負面,覺得它破壞了現狀的安定。
  運動中另一群特殊的角色,是來自內陸或東南亞的移工。他們對香港在地認同不深,加上工作所得往往不比建制派(親中派)極端人士給他們的錢多,因而常受其雇用,在佔領現場攻擊學生和人民。


意:對於「太陽花學運」這個媒體塑造出的名字,台灣部分人有批判的意見。那麼香港人如何看待「雨傘革命」之稱?
韓:就我個人看法,參與運動越多、或越關注事況的人,越不會稱此次運動為「佔中」。但也不是說他們就會稱之為「雨傘革命」,這個稱呼真的眾說紛紜,如果要用一個較中性的稱法,應該是「佔領運動」。

黃、周:香港自大約2012年起的社會運動,例如反國教[7]、反東北計畫[8],若放在整個歷史脈絡裡看,比以往有較多衝突,因此佔中三子一開始將運動名為「讓愛與和平佔領中環」,簡稱「佔中」,強調無暴力及不反抗,並計畫以自首結束佔領,表示對法律的尊重。
但後來的行動偏離三子原先的設想,三子亦承認運動已非起初的「佔中」,主導權轉到學聯、學民思潮兩大學生團體上。三子預想的「佔中」在政治學上稱公民不服從,但並非人人都完全認同那樣的模式。這沒有孰是孰非,一般人都贊成「和平」,只是每個人對「和平」的標準並不盡相同。


意:對香港及台灣學生參與公共議題和社會運動的觀察?
黃、周:我們是今年九月來的交換生,並未參與三一八的運動,只有看過紀錄片,覺得台灣學生蠻熱情的,那種思想受到箝制的氣氛比香港少很多,身邊同學對公共議題的意識也較強。在我們念的城市大學裡,有一些討論議題的團體,但平常發傳單也沒甚麼人理會。

韓:我在台灣待了好幾年,感覺倒是相反。台灣人對三一八的參與很熱烈,但常常也很表面,也不會真正花力氣去了解運動的脈絡,只是到現場看一下帆神,打一下卡好棒棒而已。說要自主罷課,也是第二天就九成人回來上課了。但這或許也和台灣教授較不願因應罷課調整進度有關,台大除了社科院都相對保守,其他學校更保守。香港作風比較開放,我自己的經驗是,連署學生過半數時會寫信給教授,只要學生願意補課,教授便同意罷課。
  此外則是對校內的公共議題。像最近的「選課須經由導師簽署」,明明是對彼此都影響深遠的事情,我們把發起公投的計畫PO在NTU版上,底下回覆數卻遠遠比不上「畢聯照延拍」和「免費便當」這類文。這樣就算公投結果出來,也會被校方以「投票學生算不上多數」的藉口迴避掉,無法產生制衡校方的效果。
  對公共議題參與較少、較表面,或許台灣和香港學生其實大同小異。確實三一八和佔中帶來了一些改變,但後續會如何發展還值得觀察。


意:「台大人撐香港」的行動是如何開始、如何進行?
黃:其實是個偶然。我想發些傳單,剛好遇到周他們想讓台大學生拿著撐香港的標語拍照,兩群人就一起行動了。本來希望活動規模可以更大,但人手不夠,真正活躍的只有我和周等三四個人。並非每個在台港生都對這場運動這麼有感受、願意站出來,且他們大多是交換生,在台大的時間不長,有些人不確定這類行動在這裡是否被允許,便不敢投入。
  大部分的回應都很友善,有的是接受我們邀請,也有人主動要求合照。我們把這些聲援照收集在粉專上,上面也會更新香港的現場近況和重要聲明,每次幫同學拍完照,我們便會告訴他粉專的存在,希望台灣學生除了拍照、說聲加油,還能持續關注和理解這場運動。但最近的Update比較少了,因為運動情勢慢慢變得複雜、分裂,而我也有我的主觀立場,不希望個人立場變成大家了解佔中的一個框架。
  身在台灣,眼看家鄉的抗爭現場,覺得自己能做的真的很少。應該在那裏與香港人站在一起的,卻做不到,去香港在台辦事處示威也沒有甚麼用。我們只能在這裡盡力讓更多人知道香港在發生甚麼、幫助在台港生追蹤家鄉的狀況,並讓對岸的香港人們知道自己並不孤單。  

韓:除了「台大人撐香港」,港澳學生會有在發黃絲帶,我們也陸陸續續舉辦的小型講座。有一陣子公視「有話好說」很愛講香港的事情,邀請我上節目談,那時我發現台灣對香港的歷史發展和政治生態不太理解,所以講座內容大多是針對這方面。與其他學校相較,台大的參與和會後提問還算踴躍。但在台大不論辦甚麼活動,借場地都很棘手,沒一個活動能在三天內跑完那堆程序的。


意:台大電影節選擇以「從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作開場。這部電影對香港社會有哪些隱喻,對台灣觀眾的意義又是?
韓、黃、周[9]:在電影裡,主角群之外的所有人類在一夕間不見蹤影,整個城市變成空的,主角群內部則有人猝死、有人姦殺或刺殺別人,秩序崩解了,整個社會都消失了。這或許是將「大埔」作為整個香港的縮影,隱喻香港很多原本擁有的東西,在回歸中央之後逐漸消失的事實。三一八期間我們常說「今日香港,明日台灣」,就是不希望台灣步入香港的後塵。
新聞自由便是一個「消失」的例子。香港TVB電視台曾在運動現場,拍到七個警察把一個參與者拉到角落施行暴力的鏡頭,早上播出時還有畫面和旁白,中午沒了旁白,到了晚上整個新聞就不見了。另一個著名事件則是廣受歡迎的新媒體「主場新聞」在恐懼下關站。香港媒體的採編過去是自由的,如今卻受到中央的打壓。
  另一個例子是「公安條例」。回歸之後的1997年7月,他們弄了個臨時立法會,廢除一些像工會集體談判權這類有利民間的權利,也把很多在港英時代廢除的不當法案給恢復,公安條例便是其中之一。其內容包括遊行需由警察提出不反對通知書,否則警察便有權驅趕,甚至若未來第二十三條[10]通過,警察不需同意文件,便能自由進出你的屋子搜查和竊聽。
  走在街上,以前的特色小店,現在都變成金舖銀樓,小店已無法在高漲的地價生態下生存。坐地鐵或巴士的時候,以前不會那麼吵、這麼你推我擠不肯讓座,但2004年放寬內地遊客來訪後,這一兩年每次回去,就發現又改變一些。走出旺角或沙田這樣的市區或景點,即便香港地狹人稠,過去也不曾到寸步難行的程度,但現在就是這樣,而且你一定會發現內地人比香港人還多。我們自己住的地方越來越不是自己的,而是內地人購物的地方。他們湧進來香港搶奶粉、尿片,搶茶葉,甚麼都搶,搶到物價以香港人薪水追不上的速度在上升。年輕人買不起房子,要創業也難上加難,常常就是進旅遊業這一個選擇。
  照理來說,港府是有權決定每天讓多少人進來香港的,但現在港府就是中央政府的傀儡。電影的最後,他們終於開著紅van逃離大埔,天亮之際卻一起哭了:「我們真的要離開大埔了嗎?」這說出很多香港人的心裡話──不忍心看到所愛的香港逐漸消失,被中共的政策消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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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此僅著重於運動的起源。
[2]分別為香港大學法律系副教授戴耀廷、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陳健民及基督教牧師朱耀明。
[3]「學聯」全稱為香港專上學生聯會(Hong Kong Federation of Students,HKFS),由香港八所大專院校的學生會所組成,是香港最大的學生組織。「學民思潮」(Scholarism)成立於反國教事件(見註7)期間,原以撤回德育及國民教育科為目標,後轉為廣泛關心社會議題。
[4]公民廣場在過去是開放的,但在近年數場抗爭後遭政府封鎖。
[5]9月28日傍晚,警方以辣椒噴霧和塑膠槍威脅群眾,示威人潮因而擴散至旺角、銅鑼灣、金鐘等地區,形成佔領局勢。
[6]獅子山位於九龍塘及大圍之間,為九龍的重要地標。早期九龍為一般勞工居住的區域,久而久之「獅子山」便成為為生活艱苦奮鬥的精神象徵。詳見:http://bit.ly/1GOdD7X
[7]「國教」全名為「德育及國民教育科」,為港府欲推行之中小學學科,旨在建立學生對中共政府的認同。此學科於2012年9月引起了香港社會的廣泛辯論及遊行運動。詳見:http://bit.ly/1xkNJJk
[8]新界東北「深港富豪雙非城」發展計劃,為港府以解決香港市民住屋問題及經濟發展需要為由所推動,然而其牽涉近萬民眾的拆遷及農業生態的犧牲而有所爭議,2014年6月出現「反東北」的運動。詳見:http://bit.ly/1xkNNsr
[9]過程中三位受訪者以交錯、互相補充的方式回答,直接呈現恐不易閱讀,因此本文多是整合三人的談話內容。
[10]「特別行政區基本法第二十三條」為關於煽動顛覆中央人民政權或竊取國家機密等之憲法條文,由於其牽涉港人原有的人權和自由,掀起激烈爭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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