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6日 星期六

摩登台灣X濱線兒女──高雄哈瑪星居民的歷史記憶


◎社會三 吳 璠

  高雄港古稱打狗(註二),明鄭時期是以捕撈烏魚、避風為主的地方性小港灣,清治後,擁有良好腹地條件的高雄港逐步取代淤積問題日益嚴重的安平港,乃至於在清廷被迫開港、設立海關後,成為英美商船競爭的貿易據點。1895年,日本於中日甲午戰爭中取得勝利,與清政府簽定《馬關條約》,議定中國將澎湖、台灣割讓與日本。日本領有台灣後,為了有效控制以及分配殖民地的資源,積極經略,先後於台灣北、南端選定了基隆以及高雄作為主要的進出口貿易港。

  這段歷史,我們或許都耳熟能詳,那麼,你是否也曾經聽過「哈瑪星」──這個二十世紀初在殖民者的謀劃之下,浮出海面的現代化明珠?


高雄哈瑪星:殖民者掌中浮現的現代化港都
  
  假如將日本政府心目中的殖民地現代化,視為一把射向「西方化、文明化、進步未來」的箭,那麼,哈瑪星無疑就是那倚靠著高雄港、對準世界市場的箭頭。二十世紀初,日本政府大刀闊斧推展高雄築港工程,為了疏濬航道,利用港灣的淤泥填海造陸,規劃新市鎮,並在此海埔新生地之上規劃兩條濱海鐵路,銜接港口與市場,此後,這以日語「濱線」(日語:はません,Hamasen,台語唸做哈瑪星)為名的新興港都「哈瑪星」,便隨著高雄港成為東亞的重要商埠而繁榮了起來──島內的資源如米、糖、阿里山木材,持續向外輸出,龐大的港埠吞吐量支撐起哈瑪星蓬勃的商業能量,也是它成為大高雄現代化起點的歷史契機:「哈瑪星擁有第一座現代化整齊的街道,及最先使用的自來水(1913年)、電力、電燈、電話等,……此外哈瑪星更擁有現代化的新式碼頭、鐵路、停車場……」(註三)

  今日的哈瑪星雖然已經因為市中心東移而沒落,但細看每一幢當時留下的建物,仍然可以見到二十世紀上半的繁榮景深。如「打狗文史再興會社」的辦公室,日治時代是佐佐木商店經營阿里山木材出口業的倉庫,隔壁的三層透天厝經過考證,正是當時日本實業家佐佐木紀綱在台灣興建的別墅:「日本人傳統上會在屋樑上寫建築物的資料。那時候找出來的證據是,屋樑上都有紀錄,起造人是佐佐木紀綱、建於昭和四年四月四日。郭女士說起家鄉老宅的故事,不禁流露神往之情。

  令人好奇的是,為什麼日治時期的佐佐木別墅,今日會是郭家子孫繼承的老宅?其中的淵源,要從郭女士的祖父郭維鍾開始說起。


濱線子孫細說家族史 勾勒哈瑪星歷史脈絡
  
  「追溯起來,我們郭家在荷蘭人來之前就已經定居在台南麻豆了。」郭女士細說從頭,「我爺爺郭維鍾在日治時代參加了台南鹽分地帶的『佳里青風會』(註四),是鹽分地帶派作家的一員。當時裏頭還有很多重要的文學家,像吳新榮、徐清吉、郭水潭,也就是一些像你們這樣年紀的青年,對時局有想法,發展出了一些文學藝術的東西。」

  「但像我這代是光復後十年出生的,兩蔣時代他們把這段歷史全部封鎖起來,我們根本就不知道,日本時代包括我爺爺在內的這些文藝青年,面對殖民政府是很有傲骨的,而且他們一百年前的詩作、美術各方面,完全不輸我們現在。」郭女士說到,「當時的年輕文人們就是主張,台灣的年輕人對自己、對國家要有期望。」
   
  「後來我爺爺來到高雄,就在鹽埕埔這一帶當鹽商,之後又帶著我阿嬤、我爸爸、叔叔到汕頭經商去了,住了一段時間。我叔叔回憶說,我阿公就是喜歡雲遊四海,汕頭跟哈瑪星都有生意,所以兩邊都要安排住處,這棟房子就是當時另外一個台灣人先向日本人買了,我爺爺再跟他租的,後來才買下來。二戰末期,阿公請我阿嬤帶著孩子先回到哈瑪星這裡,當時我爸爸才八歲。抗戰爆發之後,我爺爺就斷了音訊。二二八事件發生之後一個禮拜,才在台中的潭子發現他的屍體。」

  「我爺爺走了,國民政府就只給我們四個字──『死因不明』。接著抗戰勝利之後那幾年,通貨膨脹,台幣四萬塊只能換一塊錢,我們家等於是一夕之間,從豪門鉅子到幾乎一無所有,我阿嬤還得一個人扶養兩個小孩,只好盼望能從這棟房子再振作起來。正好四、五○年代哈瑪星這邊是日本人在高雄建設的第一個現代化的都市,當地幾乎都是從事跟漁業有關係的行業,所以我阿嬤就存錢買了兩艘船,每天等漁船捕魚回來之後,我爸爸就沿著碼頭前面那條路兜售魚貨。」

  「後來我爸爸和我媽媽談戀愛時,我媽媽住在溪的彼岸,每次兩個人約會,我爸爸就騎自行車穿過台灣第一座水泥陸橋『大公陸橋』,到那邊接我媽媽。我爸爸以前好喜歡講這一段。」說起大公路橋的現況,郭女士難掩不捨,「那一百年的陸橋真是任何細節都是歷史、都是人文,但現在已經因為建商提出的建設計劃而被夷為平地了。」

(照片:打狗文史再興會社提供)
                                                                

  「這張照片是1948年我爸媽結婚當天拍的。我們家前面那棵尤加利樹,就是這一天我阿嬤為了紀念我爸爸媽媽結婚,在家門口種下的,本來左右各一棵。其實日本時代日本人在整個哈瑪星和鹽埕埔地區種了好多尤佳利樹,因為可以防蚊。後來國民政府每鋪一次馬路就砍幾棵樹,直到現在,全哈瑪星的街道樹都砍光了,只剩下這棵。其實去年政府也要砍掉的,但我們去跟政府陳情,好不容易才保留了下來。」郭女士強調,「我真的很希望它能一直站在那邊。」

反省百年歷史遺緒 慎思老社區未來
  
  二十世紀初,現代化的夢想使滄海變成市鎮;一百年後,改朝換代的當權者要求哈瑪星居民在期限內搬遷,以利政府進行公共建設,同樣尋求一個發展的、進步的、繁榮的未來。在前仆後繼的進步大夢中,人民的聲音究竟在哪裡呢?

  事實上,濱線兒女的生命故事已拼湊出了一個正在變遷中的哈瑪星歷史,哈瑪星的條件已然不同於當年:今日的濱線,有多少家族的血脈紮根於此,人民在豐厚人文土壤中成家立業,安身立命,設若斬斷了其中人與人的關係,古蹟也只是空殼;而歷經殖民宰制與威權統治,今日的哈瑪星居民,更渴望能透過民主的機制來規劃自己的家鄉。這也是為什麼,在今日的濱線子孫心目中,與歷經數個世代的老鄰居們一起維護祖輩留下來的老房子,從人文肌理著手,使其重生,才是對哈瑪星過去與未來的肯定。



註一:《濱線女兒──哈瑪星思戀起》是小說家王聰威根據幼時母親口述家鄉哈瑪星的故事,所改寫成的短篇小說集。2008年由聯合文學出版。本文篇名的「濱線兒女」即化用自本書書名。
註二:源自當地西拉雅族分支馬卡道族所稱的「takao」,漢人音譯為「打狗」。
註三:張守真(民85)。高雄港紀事。高雄市立中正文化中心。
註四: 佳里青風會:民國廿一年,台灣籍的醫師、政治家與文人吳新榮由日本返台,與「南溟藝園」的文人接觸後,深感本地青年思想落後,志氣消沉,乃與徐清吉、郭水潭等人組織「佳里青風會」,其目的:「為要提高青年之士氣,定每周集會一次,以鼓勵讀書並交換知識。」(引用自羊子喬所著之〈光復前鹽分地帶的文學〉,收錄於《蓬萊文章台灣詩》,民國七十二年遠景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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