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26日 星期日

情緒顯影——三位情緒/精神困擾者的告白

◎尤鈺昕、吳研嘉

同學C

  我因為在下學期才進入台大就讀研究所,突然面對陌生的環境,我感到不適應而求助於心輔中心。由於大學時期參加過學輔中心[1]的活動,對校園心理輔導機構有一些認識,不特別感到排斥,另一方面也覺得台大資源比較多,在心理輔導方面可能也較制度化,因此願意嘗試,而沒有先尋求其他管道協助。

  身為高敏感性格的人,我對於很多他人認為的小事可能會特別注意,也常被認為想太多。陷入緊張情緒時,我會一直想像糟糕的事一定會發生,自己又該怎麼應對,因而墜入情緒迴圈,無法做下一步,可是這世界還是一直前進,所以我必須相信自己,讓自己繼續走下去。

  在諮詢過程,由於我比較沒有具體待解決的問題,因此諮商心理師需要陪我核對、釐清現況。很多時候會變成像聊天,我的目的也正是如此,因為平常沒有人可以跟我談,我就利用這個管道和老師聊天。我一開始難以讓自己在規定的時間和地點再現特定情緒。有時我在某個節點遇到很難解決的狀況,會很希望某個人聽聽自己的想法,分擔困難,可是通常那時我必須自己面對。我必須要等到排定的那個時間點,才能透過敘述表達。

  很多人向心理輔導機構求助,都是想要解決問題,而非解決情緒。心輔中心很重要的限制是他們無法代替你或告訴你該怎麼解決問題。對我而言,雖然諮詢無法解決我的困境,但能夠和我一起面對問題,協助梳理我的情緒,使我從情緒困擾脫離出來。

同學H

  我會向心輔中心求助,一方面是在進入大學這個新環境,有種無法融入大家的感覺。但更主要是由於自己男同志的身份,在使用交友軟體經驗中,我因為想要認識別人所以好好打理自己,但別人只是因為我的身體而想要認識我,這讓我討厭自己的身體,好像我自己只剩下肉體,其他一無所有。這個感覺大概持續一個月,我覺得自己狀態越來越差,有時吃不下,自己一個人時會偷偷地哭。

  我的直屬建議我可以使用學校的資源,所以我開始去心輔中心諮商。諮商過程中,諮商心理師和我花很多時間解決「性」相關的問題。他主要和我談談我最近的狀態,我告訴他我最近發生什麼事情。當我特別低落時,他會傳一些網路上流傳的那種勵志小語給我,雖然我想像中覺得他應該要是個很像醫生的角色,但幾次下來,他比較像協助者。儘管和想像不同,給我的影響是好的。

  由於諮商心理師和我說過,若我想解除低潮的狀態,盡量讓別人知道會比較好,距離感會較低。所以我比較傾向讓別人知道,比如只要有人陪我一起走路或和我相處,我就會順便講一下自己的狀態。

  諮商之後,我在身體方面的煩惱解決了,也可以和寂寞相處了。一開始我覺得我跟外面的交流有問題,但好像我和我自己的交流才是真正的問題。我處理好和自己的關係後就幾乎不會有這樣的感覺了。

同學M    
※同學M雖非台大學生,但其經驗可以讓人深刻了解精神困擾者的處境。

  大家都以為情緒困擾由特定的壓力事件引起,但其實基因和其他因素也會導致生病,像我就沒有發生什麼特殊的事情。當然,外在的壓力也對病況有影響。

  我有強迫症和精神官能性憂鬱症,長期在家附近的醫院精神科就醫。強迫症有「強迫思考」和「強迫行為」兩方面的症狀,其中強迫行為大家可能比較熟悉,像我拔頭髮或拔眉毛就會被歸為強迫行為。這些行為我無法靠理智控制,如果要壓制這些衝動會使我焦慮、激動或是生氣,但是我拔到一整塊禿頭,別人會覺得很怪。所以,我現在出去會用戴頭巾或戴帽子來掩飾,讓大家覺得這可能是一種裝扮。

  家人除了擔心我可能傷害自己,或是我過得不好,未來無法獨立之外,也很擔心別人看到我的這些行為會懷有敵意或恐懼。有次因為強迫行為的驅使,我走在路上一定要有規則地走地磚,走不對又會倒退重走,我媽媽就罵我:「你不要再這樣走了,人家會以為你是神經病。」那次我印象很深,很受傷——自己非但不被外人接受,連平常相處在一起的、應該比較了解自己的家人都因此討厭我,覺得我丟了他們的面子。

      強迫思考,則是腦海裡會有一個念頭或畫面不斷重複,自己知道那不是真的、是有問題的,你很討厭它卻無法停下來。例如我走在路上看到路人經過,就常常莫名其妙覺得他下一秒可能會被車撞,車子會從哪裡衝來,撞了之後他如何受傷和骨肉分離,經常覺得是我自己不好的氣場害他受傷。當下其實很害怕,但我又不敢跟別人講,因為我擔心別人覺得我很奇怪而不想跟我接觸,我也怕受到責備:「這都是你亂想的,你幹嘛在那邊鑽牛角尖、胡思亂想!」被責難或不被瞭解的時候,會覺得很失落,但是這些想法在頭腦裡一直亂轉時,真的很希望有個出口可以停下來。這種狀況我從國中就一直持續到現在,強迫思考的出現會有很多種形式,只是我最早是以這種形式開始。

     上大學後,因為學校離家遠,曾經試過學校附近的醫療體系,但是我無法適應,最後是在家附近的醫院拿慢性處方箋,只利用放假回去和醫生討論。起初我不想要那麼依賴醫療系統,想轉而尋求學校同學等社會支持系統,但因為我不想要麻煩人,也不想嚇到人,所以我有需要時不敢向同學求助,也傾向不接受同學幫助。我在學校被鑑定成特教生,但分配到的特教老師不一定是心理專業,像我的特教老師是物理治療背景,雖然很熱心,但不一定知道我需要什麼。

  至於心輔中心,我一開始覺得自己離家後不會隨時能找到資源,應該要學習獨立,所以我一直硬撐了很久才去找臨床心理師。那時我已經混亂到不知道該討論什麼,所以我覺得幫助有限,不過就是有一個人聽我講話。在學校裡比較挫折的經驗是學長姐的不諒解:他們覺得我不配合參加活動,可是我有自己的原因,溝通無效之後,我在班上就漸漸被言語霸凌和關係霸凌。

      父母一開始覺得我壓力太大,叫我不要想這麼多,後來想去就醫時他們有很多擔憂:「幹嘛要吃藥!這樣會不會成癮?」、「以後會不會依賴?好像吸毒或是被毒品控制。」他們想辦法說服我可能只是失眠困擾或自律神經失調,不是憂鬱症。發生很多事之後,他們慢慢知道我狀況不好,不是我要擺爛,是因為我真的有困難需要幫助,但他們在心理上還是無法完全接受我是個需要看精神科的「憂鬱症(情緒障礙)病人」。

     後來我選擇休學。我知道自己狀況很嚴重,可是在學校沒辦法跟任何人講,跟家裡講又怕他們擔心,所有的東西都悶在自己身上,也不能傷害自己或自殺。這樣的我真的不適合留在學校,在學校待不住,上課對我沒有太大的意義。我也許可以及格,但這樣子強制把自己關在學校根本是浪費時間,所以我選擇把自己從學校裡隔離出來。休學後,剛開始會覺得自己是家庭的累贅,既無法工作也無法唸書,連幫忙做家事都不行,甚至會因為小事與家人起衝突。我對這個家沒貢獻,讓他們討厭又帶給他們麻煩,就會想:既然在哪裡都沒有歸屬,又沒能力,乾脆不要留在這個世界上好了。

  現在,我會努力幫自己安排一些非正式的活動,讓生活要有一些規律,不要一整天什麼事都不想做,也不要讓自己因為沒接觸人群、沒事做而持續退化。可是有時還是會覺得,自己真的是個徹底沒用的人,甚至連有危險時去看醫生,或是憤怒到想要傷害自己都沒有力量。我知道,要回歸正常生活(回學校或去工作),還有很大一段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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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相當於台大的心輔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