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19日 星期五

【人物專訪】專訪《華康少女體內份子》楊舒雅

 
許悅、李奕慧、歐陽玥 

她穿著精緻的淺藍色古著襯衫,自在地坐在學開的椅子上侃侃而談,「就像跟朋友聊聊天呀」,她輕鬆地笑了笑。

楊舒雅與我們年齡相仿,目前就讀於台大政治系大二,身兼台大嘻研社幹部,也是2020總統大選前爆紅饒舌歌曲《華康少女體內份子》的作者。

2019年底,楊舒雅發布《華康少女體內份子》不久後,街聲、YouTube上播放次數隨即衝高,至今已有數十萬的點閱率。

談到接觸饒舌歌曲的原因,楊說大概是從高三,兄弟本色的FLY OUT很紅的那時期,開始聽起饒舌樂。自己又很喜歡在KTV秀,覺得唱饒舌很厲害。至於上大學後加入台大嘻研社的原因,楊笑道,原本只是想「精進在KTV唱的饒舌歌的技巧」,但沒想到台大嘻研社是創作導向而非翻唱,於是進入嘻研社意外成為楊開始創作的契機。

進入嘻研社不久,楊便發現饒舌圈內對女性已有既定的期待,這樣的期待已然為女性設下某些不可越過的界線,阻擋其發展出自己獨特的風格。楊回憶道,「當時在學寫Cypher(說唱接力),每個人要寫一小段。我那時候上去唱完之後下來,學長給的回饋就是『女生可以學唱比較Chill一點的。』然後我就很不爽啊,為什麼女生只能做Chill?女生也可以唱得很兇猛、很帥氣啊!」於是,突破饒舌圈的性別框架成為楊創作第一首歌的主題。楊在歌詞裡談及圈內對女性的壓抑,與自己身為女性饒舌歌手的期待。楊於2018年11月台大校慶時登台演唱這首歌,當天觀眾的反應非常好。楊說,這對初次嘗試創作的自己而言,是非常大的鼓勵。

在YouTube上以「楊舒雅」為關鍵字搜尋,可找到的歌曲並不多,一首是楊與其他嘻研社社員共同創作的宣傳曲《文藝復興》,另一首則是她獨自完成的《華康少女體內份子》。當然楊在進入嘻研社的一年半來的作品不只這兩首,不過她對自己的作品經常不滿意,她自認寫得不夠好,就連當我們詢問作品中的幾句歌詞時,她也笑著頻頻搖頭,覺得重聽歌或重看歌詞都極為尷尬。唯二對外發行的《華康少女體內份子》與《文藝復興》,各自帶有想傳達的主題,兩首歌的歌詞直指她最關注的議題:性別與政治。


饒舌圈的性別不平等現象

饒舌不僅讓楊成名,更引她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這個全新的世界裡,有讓她傾心的創作、沉迷的音樂,同時也藏著歪斜的觀念——楊在這裡看見了性別不平等的現象。生長於平權觀念逐漸茁壯的台灣,過去的她與所謂「性別不平等」相當陌生。她也曾經不信任女性主義,認為它太過偏激。直到進入到嘻研社、接觸到一個男生比例極高的社群,她才發覺原先認知的平等仍有未及之處。爾後也開始接觸女性主義的書籍。初至嘻研社時,她總感覺哪裡「怪怪的」。舉例而言,楊曾遇過有人在台上發表創作時,對台下社員說:「我今天要發表一首歌,大家先不要笑我,因為這是一首『娘炮歌』。」而他口中指的「娘炮歌」指的其實是情歌。在場的女性只有楊一人,由於擔心會被認為「難搞」,她只能藏起慍怒的心,一言不發地旁觀著一切。那時她才感知到,原來在一個性別不均的圈子裡,男性如此自然地擁有開這類玩笑的資格。

我們好奇她面對充滿男性的群體,是否會感到有些不適應?楊輕鬆地說不會。因為台大嘻研社內許多男性前輩並沒有因為她是女生,就否定她的可能性。反而在她的第一場表演之後,毫不吝嗇地給予她許多的鼓勵、讚美。她感激地說,「我覺得那個鼓勵真的還蠻重要,如果沒有那個鼓勵,應該就走不下去。」即便台大嘻研社內仍有尊重她、重視她的男性,楊舒雅仍然留意到「女性」身分在嘻哈圈裡有許多未被點明的難處。

「女性」這個身分,讓她在嘻哈圈顯得特別。這樣的特別,讓優勢和困擾同時存在。身為少數的女性饒舌歌手,所以容易被看見,但楊卻也因此懷疑自己所獲的重視是否只因她的性別,而非她的實力。同時,也因為稀少所以容易被比較。楊認為沒有必要只因性別而提出兩個女歌手做比較,也提到沒有人會拿某校的某男和他校的某男做比較。楊也不滿許多人會用「台大那女的」這種說法稱呼她;或者只因為性別相同而被說像葛仲珊、呆寶靜、Vava、萬妮達,即使她們的音樂風格差距甚遠。許多時候,性別上的獨特性反而蓋過了她本人的姓名。

在接觸女性主義之後,楊舊有的認知開始鬆動。過去研讀國際關係時,她並不認為女性主義該跟國際政治掛勾,現在的她平靜溫和地和我們說:「以前覺得女性主義太偏激的部分其實都是自己看到的不夠。自己被舊有的價值觀影響太深,以至於覺得那些東西不重要,但其實那些都很重要,是該被同等的關注的事情。」此後楊也開始注意到日常間大大小小的不平等之處。她留心到饒舌歌詞裡的物化女性的意涵;發現圈內某些人認為只有那些書寫自己很帥、很猛的「大屌歌」,才叫做真饒舌;也察覺女饒舌歌手的長相比起男性更容易被討論⋯⋯難以細數的日常觀察,讓她覺察自己喜愛的圈子裡的不平等。對此她告訴我們,她想要用饒舌的力量去降低這些不平等發生的頻率。那麼改變的突破口為何呢?楊提到當她在嘻研社的招生宣傳曲《文藝復興》中提出「圈內的性別觀念少得可憐」後,許多人紛紛表示認同、支持。她認為這些觀念男女都有,她看見許多男性也支持她提出質疑,只是也許在這個氛圍之下,他們沒有辦法主動表達出來。所以如果有人願意大聲指出問題所在、讓人正視問題,也許能夠成為一個突破口、改變也能夠成真。

楊不僅關注己身,她也相當重視饒舌圈內其他女性的感受與體驗。她提出,「如果圈內的陽剛文化可以改變的話,在裡面的女生會覺得更舒服,我覺得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同時也想特別照顧嘻研社裡的學妹,因為身為女生在饒舌圈裡確實比較特別、也有辛苦之處。楊在面對自己以一個「女性饒舌歌手」的身分壯大時,更貼心地想到其他女歌手的處境。她一方面希望可以打破「女歌手都很爛」的陳腐印象,另一方面也擔心著自己會成為其他女性歌手的壓力。她擔憂達不到某一個高度、總被拿來與之比較,或者她的成功會讓人忽視了性別上的不平等,「大家就會覺得女生不是不行啊,你如果不行就是你不夠努力。」楊溫柔地說:「雖然我現在短暫的取得一個成功,但是我不希望以後有女生成功的時候,大家就把我拿來跟那個女生比較。我如果站在她們前面,就會有影子壓在她們身上,我不想要發生這種事情。」


將政治融入音樂

「我記得和他相遇的一九四五年/那是我還穿著和服第五十個秋天/飄著雨的夜 流連在明星咖啡店/像異位性皮膚炎特別迷戀他背面的那些罪孽」

《華康少女體內份子》寫的是中國軍官與日本少女的戀情,隱喻國民政府統治台灣的粗暴過程,她戲謔地以習近平的照片、國民黨黨徽作為街聲的頭貼,以中華民國憲法所定的領土作為YouTube的頭貼。將政治融入音樂是楊最為人知的特色之一,楊一直在探索如何以「臺灣」為主題創作,後來逐漸覺得自己過去創作的方式都太過直接、生硬,便決定換個形式,將臺灣變成一個少女,去敘述一個軍官的愛情故事。以愛情作為敘述方式,就是為了讓政治變得更平易近人一些,想創作一首讓平常不關注相關議題、不聽這類型音樂的人都能接受的作品。

楊目前為止寫的歌都與政治有關,這讓我們不禁好奇,為什麼會想寫倡議型的歌?又或者說,為何會想關注社會議題、是何時開始的?對於楊而言,並沒有所謂關注議題的「啟蒙事件」,而是因為出生在深綠家庭,爸爸和姊姊有參加社會運動的習慣,也經常在飯桌上辯論社會議題,從小就接受這些價值觀,對社會議題一直以來都十分關心。

至於及崇拜的音樂界與政治界偶像,楊說,自己崇拜的歌手並不屬饒舌界,而是成軍十幾年、被視為台灣最具指標性的社運樂團「農村武裝青年」。楊從小就聽農村武裝青年的歌,也因而對他們所關注的農村、環保、土地等本土議題感到有興趣。或許是受到農村武裝青年的啟蒙,楊至今所創作的歌曲都與社會議題有關,她期待自己也能用音樂來倡議,藉由吸收不同背景的聽眾來突破同溫層。

除了寫政治歌,楊也曾經投身於政治實務工作,在2020大選前,她在朋友的牽線下,加入了吳思瑤的競選團隊。雖然工作多為掃街、發文宣等庶務,但楊仍學到不少在第一線面對選民時要注意的事情,對政治工作者也有不同於以往的想像。


創作過程

楊跟我們談到她創作的過程。當她要寫一首歌,是先從主題開始,平常在路上就會思考主題,有靈感就會記在手機裡,再慢慢思考這樣的主題適合什麼樣的類型,接著花一週左右的時間找beat(背景音樂),之後才開始寫歌詞。寫一次會花兩三個禮拜的時間,通常需要寫三次,但第一次和第二次都會全部砍掉重寫,寫到第三次才是最終的版本。歌詞確定之後開始練習、背歌詞、錄音、做MV。完成一首歌大約需要三個月,金錢成本約是一千元,楊說自己直到現在成本跟收入才差不多持平而已,創作的政治主題使她的音樂不太能往中國發展,也因此很難找到公司,但對此楊不以為意,因為她並不打算靠音樂賺錢,對楊而言,做音樂已經是她唯一的自由。楊認為創作最大的收穫是可以感受自己,因為獨處的時間非常多,所以能察覺自己、對自己變得很敏感。對她來說,能寫自己真正想寫的東西顯然更為重要。

而使楊爆紅的作品《華康少女體內份子》,在街聲、Youtube上皆極受矚目,我們對此感到好奇,這是在楊預料之內的嗎?「沒有,完全沒想過它會紅。」楊笑著說,在這首歌創作完成發布後,她曾將它拿給一家嘻哈媒體,得到的評價是這一首歌缺乏個人特色,同時主題又太過生硬,不容易得到迴響。然而這首歌出乎意料地在隔天突然爆紅。自己的作品成功讓更多人看見這樣的議題,對此,楊感到滿意,但她也同時感到畏懼。畏懼的心情源自於華康帶來的名氣。她擔心名氣帶來的矚目會將自己定型,大眾的眼光會認定自己寫歌一定是寫特定的議題、認定自己寫的歌就是會與政治相關,寫了其他類型的作品就會被以「你怎麼變了?」的評價對待。「但我覺得不見得是這樣,我其實還有做其他類型的,就只是剛好被看見的是這個類型而已。」楊並不希望自己被大眾的眼光限制。

未來規劃

雖然楊喜愛創作,也獲得了不少旁人的正向回饋,但她坦言,做音樂不是長久的規劃,自己應該只會再做兩年,也就是大四畢業後就不會再接觸創作,因為創作的過程壓力非常大。對楊而言,創作是自己一個人面對自己想傳達的事情,必須考慮很多、要非常真誠,也會擔心自己的表達好不好。「那段時間會覺得自己不夠好,會需要補足的東西還很多,那段時間壓力會很大,而且跟別人講別人也不懂,會說你很厲害、不用想太多。但其實真的就是要想那麼多,才對得起你想傳達的事情。」也因此,完成一首歌後,與其說是得到成就感,楊認為用「鬆一口氣」來形容更為貼切。

好像已經得到了些什麼,達到某個高度,又有一點名氣,卻也不敢貿然認定自己有才華。楊舒雅的創作之路看似平順,但沿途充滿了不確定的因子,能走到哪裡、想走到哪裡都還是未知,或許這就如同她對寫歌的自我要求,試圖追求更適切的表達方式,在思索中調整方向。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