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8日 星期四

「誰」的俞大維故居?

 ◎ 黃怡菁

溫州街22巷4號為俞大維故居,經由北市101次文資審議通過為全區保留的市定古蹟
(攝影/黃怡菁)

  近日(一月十五日)溫州街22巷4號(俞大維故居),於臺北市第101次文資審議會議通過,全區被指定為市定古蹟。關於俞大維故居的爭議,始於2017年8月,陳勤忠建築師舉報該處有文化資產保存的價值,這個舉報也使臺大希望興建的34戶教師宿舍,被迫暫停。

  溫州街22巷4號從台北帝國大學時期就作為臺大教職員宿舍,曾為台北帝國大學文政部部長世良壽男、台大外文系教授俞大綵(台大校長傅斯年之妻、國防部長俞大維之妹)以及臺大農經系教授許文富的居住地。國防部長俞大維寄住時,廣邀海內外各界名人前至聚會。此外,俞大維與美方關係良好,時有美方代表前往。俞大維故居不僅為文藝界沙龍,更可謂見證臺灣外交歷史,意義深遠。因此,在2017年8月起,許多曾經在該處交流的名人,連署保留俞大維故居。陳建築師等人成立俞大維故居文資小組(下稱文資小組)後,進行深入的歷史考察,並發起多場行動,最後順利地於2017年11月台北市第99次文資審議會議得到「市定古蹟」身分,而在近日確定全區保留。目前文資小組朝向爭取「國定古蹟」方向努力。

臺大周圍兩起文資爭議回顧

  台北帝國大學時期,校區周圍興建多處教職員以及政府官員宿舍,有些日式宿舍留存至今。然而臺大一直以來面臨宿舍空間不足,多次希望拆除這些老舊的日式建築。回顧過往,選擇拆除日式建築而引起的爭議已有多起。臺大周圍最早的文資爭議為「紫藤廬案」。紫藤廬原為財政部關務署署長周德偉教授的公務宿舍,五零年代成為獨裁政治下自由主義者的討論空間,周教授退休後由其子周渝接管,七零年代成為民主化浪潮的藝文者聚集地。1997年因產權問題,財政部要求回收紫藤廬,引發各界學者抗議。紫藤廬最後順利保存,由「紫藤廬文化協會」接管,現在為開放的茶藝空間。

  另一起著名的文資抗爭為2003年對抗「椰風專案」而發起的「青田街保存運動」,那時不只希望保存歷史建物,相伴建築物而生的老樹也是居民爭取保存的目標,經由建築界、文藝界學者、臺大城鄉所學生及當地社區組織抗爭後,2006年台北市文化局公告指定青田街三處的古蹟,並登錄六處歷史建築。地質系馬廷英教授故居(青田七六),現在成為街區導覽的基地以及餐廳。

怎麼變成古蹟?──經過包裝的文化資產論述

  相較於青田街保存運動以社區、老樹作為保存核心,紫藤廬以其經歷的政治事件,作為核心的保存價值,更接近這次俞大維故居的案子。保存俞大維故居的核心論述一直是俞大維故居內含的「人文歷史」,俞大維擔任國防部長期間,溫州街22巷4號成為政治交流基地,當時的居住者就回憶「假日時這裡都絡繹不絕」[註一]。俞大維擔任國防部長時,深受蔣介石敬重,與美方關係良好,因此俞大維故居也曾有美方代表拜訪。俞大維故居不僅為當時臺大許多知名教授與學生的交流空間,更是臺灣外交的重要空間之一。然而,把俞大維故居用「國防事務」、「政治外交」的價值包裝,背後又藏著什麼隱憂?

  其實,這棟建築物紀載的不只是俞大維的故事,當以「俞大維故居」命名後,世良壽男、俞大綵、許文富等人的歷史何去何從?文資小組表示,因為俞大維的關係以及其所造成的影響,相對於其他居住者而言是較顯著的。房子可以講的人確實很多,所以必須拿一個比較具代表性的人物出來,代表性也需要到達「城市」、甚至「國家」的層次。臺大城鄉所黃舒楣教授說,這是名人故居保存案的危險之一,因為這些老舊房子的居住者通常不只一個,若選擇其中一個人的故事,其他人的故事很有可能被犧牲。

  從命名這一點可以發現的是,溫州街22巷4號的價值,確實經過了篩選與包裝。從過去文資審議的經驗來看,若一處建物要具有古蹟身分,就非得替它穿上漂亮的歷史故事,而名人的故事相較於庶民歷史,不用經過裁減就是一件華麗的服裝。菁英的歷史故事通常受到保存,是因為擁有明顯可見的歷史事件痕跡,後續的人們便能夠於循著這些痕跡去發展訴求,而達到保存目的。溫州街一帶除了俞大維故居,還有先前成立的梁實秋故居與殷海光故居,這些人都在臺灣歷史中扮演重要角色,因此我們很容易看見這些房子的保存價值。黃舒楣教授說,名人故居確實有保存意義,但越是談名人,越有可能無意排除非文人的歷史。

  庶民地區的保存往往耗費心力,需要歷史學者來建立「故事」、建築學者來認證建築特色,才有可能留存一線生機,如臺大周圍的嘉禾新村、蟾蜍山等眷村聚落。如何替一處建物篩選出一個具有價值、值得被保存的故事,並不容易,這個過程中需要懂得運用這些故事,需要有足夠能量與資源進行文資審議抗爭。即便現今文資法明定「非所有權人的個人或團體皆可做文化資產的提報」,就算不是房屋的所有權人,都有權利替建築發聲,爭取保存,但是一般民眾並沒有建築或是法律的相關背景,並不知道如何利用文資法,爭取保存屬於庶民的文化資產。文化資產保存如何更接近民眾仍有待努力。

成為古蹟之後?──俞大維故居的再利用

  當我們接受以俞大維等名人所形出的人文歷史為保存價值的核心,俞大維故居的再利用,是不是就得與當時的「文藝沙龍」、「外交空間」有著相似的功用?過往多數名人故居淪為靜態的追思館,一件件靜止碰觸的歷史文物,凝固時間的同時卻也難使建物再有生機。但若與歷史完全脫離,成為餐飲業與咖啡館,單調而重複的地景,似乎又喪失其意義。建築物的再利用一直都是難題,鮮少有成功的案例能將地景活化,同時也保存它的原先的功能及歷史脈絡。黃舒楣教授說到,由於文化資產有其公共性,因此活化過程中,「討論」非常重要。

  地景的保存價值並非在於單一的景點,龍安里里長洪秋甲就認為古蹟保存需要「結合地方的環境和文化」。歷史地景並非脫離周圍環境獨立存在,它所在的系統與街區是討論文資保存時重要的議題。例如,溫州街一帶的日式建築,與當時臺大作為學術與政治基地有關。因此每每討論到溫羅汀街區的日式建築時,保存者都會強調它們不是單一存在的建築,它們原先是個日式建築群,要看出它們的保存價值就必須以「系統」的方式來看待。這個日式建築群的系統,與臺大有著緊密的關聯,它可能不只是個建築空間,而是教學空間與學術空間的延伸。俞大維故居坐落於臺大校園周邊,它的再利用勢必得考慮它所處的社區,以及社區與臺大的關聯性。

  在文資保存上,臺大早就於2003年由臺大城鄉所的《台大管有之殖民時期建物及宿舍調查研究報告》顯示出困難。該報告指出臺大有六十幾棟日式宿舍,當時臺大向文化局提報後僅有十幾二十處受到保留,加上先前的文化資產,現今臺大共負責42棟老舊建物。然而,臺大每年僅有八千萬的修繕經費,經費看似龐大,卻因為臺大建物多半歷史久遠且建物龐多,維修經費不足。四五百棟的建物平均下來,每棟每年僅有20萬的修繕費用。現今臺大教師宿舍仍不足百床,無法吸引更多優秀教師前來就職。經費缺乏的狀況,臺大多數的文化資產僅能委外處理。但委「外」又是由誰來處理?其中有誰可以參與其中?

  當初紫藤廬保留的重要決定是庭院要對民眾開放,回歸當時作為文化與政治基地,以及與一般民眾的親近性,讓它成為一個誰都可以進去的空間。反觀青田七六以餐廳為主,失去了與社區的關聯。雖然假日會舉辦社區導覽,帶領民眾認識日治時期的昭和町,但與社區關聯性較低,和當時串起「社區組織」以爭取保存的背後意義有一段落差。溫州街22巷4號與臺大有著緊密的聯繫,該處是否應該成為封閉的教學空間?這是後續行動者勢必得拿捏的界線。

青田七六現轉型以餐廳為主,搭配社區導覽。(攝影/黃怡菁)

  一處空間的價值在於各界人士於其中的討論,文資小組、校方以及學生,皆應參與此建物的再利用方案討論,唯有納入各方意見,在空間上堆疊行動者的參與,空間才會持續有生命力,而且是與這個空間的相關聯者都貼合的生命。不過,臺大副總務長還是悲觀地認為,空間的利用雖有多樣方式,但是若每個人都希望「不要收錢」或是「不要收太貴」,臺大實在難以平衡昂貴的維修費用。期待臺大校方與各界人士能夠透過緊密的討論,納入文資保存者、學生意見,並考量校方實質經費狀況,讓俞大維故居活出新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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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 2017.10.19 俞大維故居文資小組訪談

1 則留言:

  1. 關於本篇報導所說:…並發起多場行動,最後順利地…得到「市定古蹟」身份…名人故居確實有保存意義,但越是談名人,越有可能無意排除非文人的歷史…。

    首先,俞故居獲得市定古蹟身份一點也不順利,甚至一波三折。重點完全不是"誰"的故居(世良壽男、俞大綵、俞大維、許文富、…),即使命名為俞大維故居,絲毫不損這棟房子的可貴多元價值。相反地,也正因為俞部長的名聲,這棟房子方得以在九死一生中"保存"(再加上文化界、軍事界、學術界、…挺身而出),我們纔有機會瞭解這房子曾有的諸多哲人,反而更增添了豐富多樣性,讓後世(尤其是臺大學子)永遠傳唱他們的懿行。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俞故居議題的第一件事,當然是提報、抗爭、保存!現在回想核心問題,在於…堂堂臺大,多少文史名師教授,對偌大校產的文化價值,竟然缺乏一套合理專業的評估機制…(中研院黃智慧老師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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