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7日 星期日
如果當時你也在那──專訪洪秀霞女士
◎公衛四 張佳婷 中文三 張乃文
濱海二路上的獨棟樓房倚港建立,全盛時期,洪家第二代十個兄弟全住在其中。自然,現今建物已非當年原貌,日式平房多已由水泥屋改造;少數保存下來的屋舍,多顯疲態。偌大車庫一隅隔出客廳,單支日光燈泡下,洪秀霞女士娓娓訴說鎏金年代的曾經──哈瑪星發跡前期從台南蚵寮遷來已第三代,而這些唾沫點綴的歷史尚未褪色,反倒越發燦亮。
濱線湧浪潮
驛站、金融、旅店、漁市,船隻進出激起貨幣流動的浪潮,半個世紀乍起的繁榮。1863年一紙輕薄的天津條約,使得打狗正式開港,在洋船進出之間,帶入了成疊綑紮的鈔票;1895年馬關條約日本入主台灣後,鐵路如新生的春枝般,從打狗停車場(後高雄驛)一路延伸至台南,爾後茁壯成台灣西部縱貫鐵路。繁盛的貿易使地區腹地過小、運輸系統不敷使用的問題浮上檯面,終於在1904年由鐵道部登高一呼,挖掘打狗灣之泥沙施行填海造陸,一方面疏川通濬開闢打狗港灣航道,並建立新式碼頭減低大、小船間之接駁成本;一方面填埋了近四萬七千坪的海埔地以創建新市街,成為打狗海陸聯運的嚆矢。而新濱街區便在此刻熔融成璀璨的新星。
航線與鐵道交織,不大的口袋型社區,卻設有十家銀行;不計其數的旅社,供船員家眷、商賈官仕下榻──洪女士記得在家族經營的旅社大廳,她身著童洋裝,將捧花獻給入住的日本大使的情景。短短百尺的路上,坐擁四家銀行,打狗信用組合(今信用合作社)與打狗郵便局隔著新濱町一丁目﹝今臨海一路﹞遙相對望。親戚中有人曾任打狗郵便局的局長,回憶當年業務資金流量,絕對是全台前三,因為跑船的船員有不少原住民,政府每月固定撥給安家費都寄到此地戶頭。光這幾百名船員的補助,已是可觀的數目,遑論漁船帶來的廣大商機。那時的近海漁船還沒有冷凍設備,船隻出港之前必須裝滿碎冰,使得哈瑪星一帶製冰株式會社林立,冷飲販因原料取得容易亦點綴其間,今日渡船頭一帶的大碗公冰即是一例。
「現在回想,以前過得很高級,」洪女士懇切說道:「最近怎麼覺得越活越退步?」遙想低年級入學時,湊(註一)國民學校已改稱為鼓山國民學校(今鼓山國小),建築仍是日式校舍。其鋪木地板使用台灣紅檜,進教室都得脫鞋,踩著白襪子;掃除時也得雙膝磕地,用抹布把片片木塊悉心擦得晶亮。隨著遠近洋漁業發展,哈瑪星地區湧入大量人口,全盛時期校內多達八十數個班級,而現在的武德殿則充作老師辦公室。正殿玄關前砌著一方一方的石階,兩旁的三併柱則撐起了一個時代的份量,亮麗的紅磚壁嵌上箭綑徽,象徵團結。洪女士憶及,那一大方地正好是她掃區,一樹一石,印象特別清晰。留學日本的鄰居大哥學期間返家,誇張的表示:「和大阪比起來,哈瑪星漂亮多了。」
哈瑪白矮星
二次大戰期間,盟軍消息有誤,以為哈瑪星仍是南台灣軍政指揮中心,空襲砲彈炸開公共建設如市役所,彼時遷到愛河畔的市政府逃過一劫。國民政府來台,哈瑪星和日本緊密往來的商業習慣挑動當權者的敏感神經。洪女士回憶高中時期,哈瑪星有著背山面海的天然屏障,只要在往旗津和鹽埕路頭處設下兵哨,戒備森嚴程度便難有匹敵。「所以那時候有句話,說笨賊才會來摸哈瑪星」,其抱著贓物還沒能走幾步路,常常就被攔下來逮住,是以東西不用很久便能物歸原主。可說是摸得出好野人口袋卻摸不出哈瑪星的口袋。
然而政府的防備,讓政經資源逐漸從哈瑪星出走;盛極一時的新生地,慢慢地自中心被推向發聲的邊緣。1941年為配合高雄都市計畫,另於哈瑪星以東大港庄一帶建立新式火車站,將原先高雄驛的業務全數轉移,此舉將過去的炫麗光彩也一併帶走──商家、旅店、市集如當初紛沓而來的船隻一樣,簇擁著進入另一個新星/興區。爾後高雄捷運設站規劃,原本計劃跳過哈瑪星,直接落腳中山大學,銜接西子灣,觀光收益也一舉傾注沿線,獨漏哈瑪星。此舉驚動濱線居民。他們驚覺榮光不再,過去的繁華盛世業已被新興工業市鎮取代,剩下的只有破敗的鐵工廠,以及垂垂老矣開往旗津的載客船。
他們驚覺好些年沒有建造新船了,船隻凋零使得除夕夜的鳴笛不再響徹壽山,迴聲稀稀落落,如同日落前的一首輓歌。哈瑪星過去在眾人灼著的眼光中燃燒,終至目光散去熱度不再,璀璨的過去散盡化作白矮星。
記憶返真術
翻著泛黃的黑白老照片,人們圍著旗幟飛舞的新船,殷切的盼著落下的小點;隔壁張卻顯得色彩艷麗,拿著屬於當代的帆布傘,試圖盛接對過去的懷想。時間顯示1996年。感嘆於小時候的哈瑪星有許多節慶,綺麗的過往如今卻不復見;本著強烈的思念,洪女士透過文化協會齊力運作,重現若干哈瑪星以前不可或缺的節目。
向空中灑糖果、銀角,原本是道士念經做法後對「無形的」表示敬意,在港都則演變成祈福儀式的一部分:撒的人希望能收回更多,幸運拾到的則期盼沾點喜氣。哈瑪星以海事起家,對待船的態度自然不會馬虎,新船落成更是頭一件大事。為了重現當年,文化協會和中山大學教授合作,從當地熟識船東的船塢拉來一條新船,預先公告周知,邀請大家出席觀賞新船落成典禮;及至當日,優雅輪船沿岸緩緩滑行,船上工作人員用力往岸上拋擲各色麻糬、糖果、餅乾,孩子興奮的爭相搶抓。回想目睹活動大獲成功,洪女士笑說:「看到那些小孩我覺得很親切──我小時候就是這樣沿岸撿那些丟出來的麻糬和銀角。」
而新年在許多文化中都是時間周期的重要分點,慶祝手法不盡相同,可儀式往往特別盛大。西元2000年12月31號,正逢千禧年尾巴,夜間的哨船頭公園,舞台車、鼓山國中火舞隊、中山大學國標社輪番上陣,熱鬧非凡;十一點半,主持人廣播請大家到台前領取蠟燭,沿著地上標記排放。當「2001」字樣逐漸成形,眾人感動驚呼此起彼落;十一點五十九分,突然,遠方軍艦鳴笛,港邊所有船隻亦齊聲附和,背後「嗖──」地竄出火花,鞭炮點燃炸開年份交接的夜晚,從消防局商借來的小艇射出交錯水柱,港務局支援的探照燈打亮天際,時序就在一片歡騰熱鬧中進入2001年。
就這樣,多年前的歡笑被壓縮進麻糬以及各色各式小點的真空包裝中,多年後打開依然鮮甜;船隻再度聚首於熟悉的渡船頭,交頭接耳話著當年父輩出海的轟轟烈烈。
濱線地區沉寂多年,開發的重心持續遠離。洪女士笑稱辦這樣的活動像是大家一起作夢,「夢看看怎麼讓哈瑪星活起來。」然則,哈瑪星文化協會與地方文史工作者共同合作,是否能讓更多人關心這塊曾經的新市街?又是否能重新給哈瑪星再次熔融成新星的可能性呢?
註一:「湊」即為「港」。湊町、新濱町、山下町與田町是1912年填海造陸完成的新市街,而湊町為最近港邊碼頭的一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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