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26日 星期日

從日常觀照陰影——情緒/精神困擾的除魅

◎陳亭瑄 林庭葦

從鉅觀制度到微觀互動
 
  情緒困擾者在求助前,常要經過一番猶豫,一段獨自承受情緒之獸嚙咬的時期。踏入醫院診所,便會被用醫學量表上的標準線逐條審視,然後被歸類於某個診斷標籤下。你可能獲得幫助,卻也被簡化成醫學眼中的一個病例,並自此成為大眾眼中歪斜的人,與偏差、危險被畫上等號。即便心輔老師常強調,心輔中心不是醫療而是輔導諮商單位、服務對象不只是生病的人,可能蒙上的汙名仍使欲求助者退卻。

  十八世紀末的歐洲,因著社會大眾對精神障礙者的恐懼,大量精神收容機構出現,將這些不受社會歡迎的人,隔離至一個眼不見為淨的角落。隨人道主義日漸抬頭,相關工作者也努力使收容/治療/諮商工作切合助人的理念、並致力於精神障礙者的去汙名化,但仍難讓助人工作與隔離、控制的身世完全脫鉤。

  視野拉回校園,也能看見心理輔導制度中「支持」與「控制」的難分難解。例如台大的獎懲條例,視學校有控管學生行為品德的義務,若校方認定學生言行偏差,便得以在申誡、記過等處分之外附帶要求學生接受輔導[1]。心理輔導對於走到絕境而犯錯的人,或許是種社會支持,是最後一張能接住他的網子,試圖了解其身心狀況,但心理輔導被放在懲處的法規中,意涵變得複雜,是進步的關懷,也是意在矯正行為偏離常態者的附帶處分;是「為了他好」,也是為了學校的聲譽和秩序好。

  以上並非針對校園裡辛苦的心輔工作者,而是想與體制保持一定的距離,加以反思。改善情緒困擾者的處境,不可能只仰賴醫療或心輔制度,更需要人們瞭解並學會如何與他們在生活中相處。建立相互理解的基礎,便能將社會支持分散在他們日常所能接觸的人群網絡裡,而不只是依賴上對下的、或體制對個人的力量;這層相互理解的基礎,也能使對精神困擾者的隔離或控制,在制度上的正當性能夠被挑戰、鬆動,而帶動鉅觀制度之改善。因此,以下文章將先轉向另一個重點——日常生活的互動,從微觀的互動著手,是本文對上述種種艱難議題的初步解答。

因不理解而生的恐懼


  長期以來,社會將「精神疾病」與「暴力」畫上等號,大家害怕他們、希望他們被隔離起來。事實上精神疾病和暴力絕非因果關係[2],這種錯誤的連結使他們難以被社會接納,因而無法擺脫生活困境,症狀得不到緩解,進入惡性循環。

   即便在台大對情緒/精神障礙者的惡意不那麼強烈,聽到同學「去心輔中心」或「被診斷為某疾病」時,大家仍會莫名不安,和聽到「去健保中心或耳鼻喉科診所」的反應就是不同。

   恐懼出於不理解,不知如何和他們相處(他會不會做傻事?會不會有攻擊性?是不是我說錯甚麼,他就會失控?),於是敬而遠之。但情緒困擾其實近在每個人身邊,就像咳嗽打噴嚔一般普遍,沒甚麼好奇怪的。「正常/異常」或「有病/沒病」的分界也並非那麼理所當然,真要說的話,每個人都在不同的面向上帶著一點「病態」。不可否認,比起咳嗽打噴嚏,和有情緒困擾的人相處有時需注意較多細節,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病態」之處,不也在時時練習彼此磨合和相處?
 
失控的正向思考

  精神疾病的標籤與污名,使得有情緒/精神困擾者難以被社會接納。但即便身旁的人接受了這樣的事實,人們仍然會在某些時候對「病人」有去脈絡化、忽略社會成因的理解。當人們看到情緒困擾者身陷憂鬱的泥淖,面臨生活困難、工作效率降低的問題時,經常會有特定的反應:例如否定他們的情緒感受(「你想太多了!」),或者一味地給予正向勵志的話語(「加油,想開一點就好了!」),甚至質疑情緒困擾的真實性,將其視作怠惰偷懶的藉口。如受訪者所透露,即便是最親近的家人,往往也無法諒解情緒困擾所伴隨的生活失序,認為其可能是在「裝病」、「逃避」或是「擺爛」,卻沒有深入瞭解造成情緒困擾的壓力來源是什麼,是生理因素、課業壓力、人際關係,抑或是社會的結構性因素?這些不諒解的反應背後,其實是將情緒個人化、單一的歸因思維,而沒有理解到有些心理狀況可能有很複雜的成因,不是情緒困擾者自身所能控制的。當人們將困境的成因、處理責任完全堆到情緒困擾者身上時,將使他們更加難以開口說出煩惱,害怕向外求援受挫。

  在強調競爭和效率的現代社會中,人們被灌輸要積極向上、勤奮工作以追求成功,帶著這種信念於日常軌道上繁忙、規律、有秩序地運行著。然而,一個人再怎麼樂觀積極、有抗壓性,也無法像生產線上終日運作無誤的機器,一旦他不慎偏離這條軌道,或墜落到名為勤奮的標準線之下,很容易在這些現代社會施加的狹隘標準中,被視為故障、不合格,從此「壞掉」了。這些所謂正常的「標準」便可能反過來成為壓迫,使他進一步陷入失序與失敗的焦慮深淵。

  當個人乃至整個社會前仆後繼地朝著「光明的成功」湧進,倘若有人於此時落後腳步、失足跌跤,周遭的人便向其呼喊「要有抗壓性」、「克服逆境」,卻不願讓跌倒的人停下來喘口氣休息——這是許多情緒困擾者的艱難處境。這種正向思考強迫我們忽視所有負面情緒、面向光明,並將克服困難的責任完全歸諸個人,忽略了情緒困擾的複雜成因,無異於落井下石。如果黑暗面沒有被傾聽、宣洩或理解,縱然面對著陽光,憂鬱依舊會像陰影,在我們身後緊緊跟隨。

溫柔理解情緒的陰影

  從情緒困擾者本身的角度出發,其願望往往只是想要自己的處境能被理解與接納;相對地,對於情緒困擾者身邊的親友而言,他們或許也感到困惑、戒慎恐懼,不知道該如何和情緒/精神困擾者互動,或給予適當的協助。這些疑惑,也許可以從一位受訪者的話語中獲得部分的解答:「被責備或不被瞭解的時候,會覺得很失落;但是,這些想法在頭腦裡一直亂轉時,真的會很希望有個出口可以停下來。」

  這個出口,可能是一點關心、一雙準備好傾聽的耳朵,或是一個暫時依靠的肩膀,讓糾結於混亂思緒中的人得以喘息片刻,並意識到有人正嘗試瞭解自身的掙扎。否則,若在情緒/精神困擾者困於負面感受時加以責備,或高姿態地給予指導和意見,都會加深其挫折感,以及為社會所拒斥的感受。此時,世間無立錐之地的孤立感可能就會籠罩情緒困擾者,並引領其走向毀滅。

  重視與瞭解情緒困擾,僅是出於一個非常單純的理由——作為人,都希望自己可以被瞭解,可以在社會互動中感到自在。人難免在生活上遭遇挫折,而必須處理自己的黑暗面,於此時刻,若有他人能理解自己的困難,也許就更能與蟄伏心中的情緒之獸共處,明白身在黑暗中掙扎的自己,並不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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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 台大依據大學法第三十二條所制定的學生個人獎懲辦法第三條提到,學生個人之懲處方式包含書面告誡、小過、大過、勒令退學、開除學籍。為前項懲處時,得建議行為人接受心理輔導或精神治療之附帶決議。

[註二] 有研究認為精神疾病和暴力行為無顯著相關;有研究則認為雖精神疾病患者的暴力行為風險較一般人高,但若接受穩定治療則和一般人無異,且很難斷定這樣的風險是精神疾病造成,還是低社經地位、負向社會環境等其他因素所導致。此外,這類研究大多針對症狀較為嚴重的思覺失調症患者,而非較輕微的情緒或精神困擾。(參考自http://goo.gl/BWWlY1、http://goo.gl/pYieZ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