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14日 星期二

推開隙縫,撐起對話空間——馬祖青年發展協會專訪

李秉純、莊閔任、張嘉芸

  2012年的馬祖博弈公投,使這個長期被邊緣化的島嶼突然獲得台灣人的關注,一個以發展為名的規劃卻激起不同世代馬祖人間的歧見。來台唸書的曹雅評在投入反博弈的過程中,意識到馬祖的許多問題是源自於社會結構與歷史脈絡,也體認到自己應該要回鄉工作,為了「理解過去的人怎麼去思考,為什麼他們走這條路(支持博弈)。」再者,馬祖雖有各種「協會」,但沒有屬於年輕人的組織得以凝聚議題討論,且社會網絡的高度排外導致返鄉青年和外地人與當地產生隔閡。雅評認為「捲動不同的年輕人加入進來,持續地在這個地方、不同位置上做不同的事情,才能突破社會層面的問題。」遂於2017年6月成立了馬祖青年發展協會(以下簡稱馬青),試圖建立馬祖的文化自信、促進長期因軍政歷史背景而沉默無語的公民得以勇敢發聲、藉由實質行動和培力推動青創。

▌沉默的世代--戰地歷史與緊密封閉的人際關係
  在台灣由日本殖民統治的五十年間,金馬地區仍在清帝國、中華民國政府的轄下。國民政府內戰失利撤至台灣後實施全面戒嚴,而馬祖的解嚴來得特別晚,1992年才結束近43年的戒嚴與戰地政務,在那之前都被國民政府視為戰地前線,進行大量建設與駐軍。迥異於台灣島的歷史經驗讓馬祖人在國族觀點、對兩岸關係的看法,甚至是對國民黨、民進黨的認知都有其獨特的脈絡與切入角度。戰地前線的身分,讓馬祖得到大量建設與資源,同時卻也必須承受軍政體系下特別嚴格的言論與行動控制,軍人成為影響馬祖居民經濟、政治資源的關鍵人物。對這四十餘年間長大的馬祖人來說,在政治與公共事務上保持沉默是明哲保身的不二法門。「馬祖長輩的心情一直是很複雜的。」他們生長於噤聲的年代,經歷解嚴後台灣社會、政治文化的劇變。近年認同台灣、排斥中國的聲浪漸起,卻也不乏欲「推開金馬」的言論,聽在馬祖人耳裡,又是一陣難以言明的苦澀。
  馬祖人口多依早期漁村港口位置分布,規模不大的村莊散落在地形崎嶇的五座島嶼上,再加上遠近親戚常常住在附近,形成了對村內親友關係緊密、對村外人則沉默排外的人際特質。馬青們用「小圈圈」來形容這樣的人際關係:同一村的人從幼稚園到國中都會是同學,直到匯集四鄉五島學生的馬祖高中,才會在校園中見到來自不同村莊的面孔,但人際交往還是侷限在自小形成的「小圈圈」中。對內,親友長輩的視線與輿論對有不同意見的青年形成更大的壓力;對外,「小圈圈」的存在則讓青年鮮少有認識新朋友、建立交流與支持網絡的場合,而協會的目的之一便是提供更多不同的機會,讓想在馬祖做點事的青年可以一起找到自己的位置與角色。
  歷史、國家政策、民族敘事、政黨競爭等因素的交織,造成老一輩馬祖人對政治的沉默、對公共議題的迴避,世代間不同的生命經驗更造成價值觀的差異,加上村落間緊密的人際網絡,讓青年要出面倡議、在一片傳統價值中做出較為不安定的非主流選擇,會面臨不小的壓力。

▌以文化開展對話——目的與行動策略
  出於馬祖獨特的歷史經驗,在此批判公共議題,意味著批評某位遠親的政見,或是影響朋友家人的政治利益,更容易因人際關係的勾連而招致親戚長輩們的否定與責難,馬青將之形容為「個人在隙縫中生存」。因此,協會成立的其中一個目的,是以組織之名分擔個人承受的壓力,減少針對個人家戶的輿論,且讓在地年輕人能意識到「公民的地方參與」是一件值得付出且可行的事。人際關係帶來的包袱與壓力,是部分馬祖年輕人必須面對調適的問題,聚集青年的協會這時候也扮演支持團體的角色,「待在地方有時候是件痛苦的事」雅評說,「至少還有一個同溫層可以當避難所。」
  同樣地,馬青甫成立時考慮過直接從議題層面來推動公共參與。然而,馬青意識到「世代的價值觀因為戰爭還有不同歷史的經驗產生了對話的差異,如果這個差異只有衝突,我們不會前進,所以我們就想後退一步,從這種更基礎的房子開始做起。」因此策略轉向從文化層面著手,舉辦母語活動、帶大家做風燈(元宵節前掛在門楣上祈求平安)、整修珠螺國小等等,都是以馬祖人的共同記憶為號召,讓原本對於自身文化感到自卑甚至厭惡的長輩,以及對此不熟悉的年輕人齊聚一堂,透過實作來建立連結,串連起世代間共有的馬祖認同。
  馬青也試圖將對話空間拓展到更年輕的一代。雅評分享自己過去在台灣求學的情況,也是她這一輩馬祖人的共同印象:「我們高中畢業離開馬祖後,四散在台灣,形成非常嚴重的疏離感,過自己的生活、融入都市化的社會,對馬祖的歷史文化、地方背景完全不了解。」於是馬青們開始和馬祖高中的學生接觸,希望可以在高中生們離開馬祖求學前埋下種子,成為日後更活躍的青年參與的基礎。
  成立並參與協會,對成員家中的親戚長輩而言是一道揉合政治、職涯、在地認同的複雜命題。不過,馬青以組織分散個人承擔公眾評價的風險、從文化面試圖凝聚不同世代的共好、積極向不同年齡層接觸,都是試圖為生存在隙縫中的個人建立起對話的機會,這也是馬青所設定的重要任務。

行動與突破

  事實上,並非每個在地人都了解馬青的理念與行動目標,沒有接觸過馬青的民眾,可能對協會存在著一種「自成一團、意見很多、反政府愛抗議」的刻板印象,被貼上這種「文青化」標籤,雅評認為這其實很正常。邱筠接著分享:「馬祖很缺行動力,這也是我們一開始想達到的策略:先執行,證明給你看我們不是空談、是有理想的,透過行動去證明馬祖也可以走出自己的路,而不是仰賴外人幫助。」她知道在批判、倡議的同時,若自身不付諸行動,將無法贏得在地人認同。

  被問及在哪次行動中得到較多回饋、或是大家覺得最有成就感的例子,林晏如認為是去年十一月剛辦過第三屆的「WAHA市集」,市集遵循環境友善的減塑原則,WAHA在馬祖話中則是「驚訝」的意思,「它讓人感覺馬祖有一群很熱情的年輕人,可以辦出這樣的活動耶!感受到一種活力,是過去所沒有的。」雅評將市集定位在「讓更多人認識馬青」,受眾從老人到小孩都有,「同樣是市集的形式,但每年都有不一樣的主題,去傳達一些想法、讓人們交流。馬祖很大的問題之一就是那個人際網絡(小圈圈)讓年輕人沒有機會認識新朋友。」而不管是舉辦WAHA市集還是整修珠螺國小,皆為了打造一個讓大家能夠認識彼此、發聲交流、教學相長的場域。

歷經困難與正面回饋

  談到馬青成立以來遇到的挑戰,晏如直言:「最大困難就是經費吧,我們每天都在想錢要怎麼來。」資金籌措主要是透過申請政府補助、或是向企業和鄉親募資。雅評表示,若一味仰賴地方政府,就會被資源綁住、必須配合對方,導致失去最初的能量。「決定好今年要做什麼事情,然後向外爭取相對應的資源。」這是馬青籌措經費的原則。馬青每年的WAHA市集,可以向民政處申請到十五萬,「我們不像政府辦的園遊會有四五十萬的招標案,這十五萬的經費,有時候是邀請台灣的團體過來,他們的機票、住宿......各式各樣的費用等等;協會自己的人力則是無償的、志工性質。」至於珠螺國小整修企劃,儘管向連江縣政府產發處申請到八十二萬元經費[1],採訪當天我們還是看到馬青的年輕人親自工裝上陣。至今馬青仍在每一次行動中努力拓尋多元的經費來源,不願被資源綁架,為了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  政府有很多資源可以給我們。他們會覺得我們有很多意見,但又好像有能量可以去做很多事。」這是雅評提到當地政府對馬青的態度,他們經常和馬青溝通對於政策的想法,她認為雙方的關係算是相當彈性的。而在居民這方,馬青致力於提升在地人對協會的認知程度,被問及目前舉辦的行動所獲得的回饋,雅評舉WAHA市集來分享:「每年淡季的時候居民都會期待我們趕快辦市集,讓他們有活動可以參加。」當年輕人回鄉發起行動,成功捲起島上的人潮與能量,「感覺居民增加了信心並產生某種希望,覺得好像有很多年輕人是願意回來的。」可見,馬青在面對資金來源、政府關係和居民關係,已經取得了不錯的三角平衡與正面回饋。

▌離鄉後,看見心中所愛的島嶼
  研究馬祖的人類學者林瑋嬪曾在演講中提到,馬祖的年輕人不同於上一代,已把馬祖當成「家」而非暫居之處,遂有鮮明的在地認同。「我們到台灣後才會形成文化性的馬祖認同。」雅評如此說道。馬青的成員有像雅評、邱筠這樣土生土長的馬祖人,也有生長於桃園進而尋溯根源回鄉的晏如、因對於馬祖的戰地文化與國族認同有興趣而移居此地的陳廷豪……等等,每個人談起心目中的馬祖以及為何留在當地投入工作,都有一番獨特的生命經驗,但也是當代馬祖青年的縮影。
  對在地青年而言,是如何產生「馬祖認同」進而決定返鄉經營的呢?他們認為,離家接觸到截然不同的生命經驗後才得以意識到家鄉的獨特,才會發現原來視為理所當然的事物都有其特殊緣由。這樣的落差主要體現在文化差異與片面的歷史理解上,到台灣唸大學後發現「我們講的是福州話,有一些(台灣)認同的人就會覺得台灣人就應該要會講台語,但我們的母語就不是台語呀!或者是我們被分類為外省人,有個外省朋友說他覺得我們是同一類,我才知道原來我們是被分成外省人,但我們的自我認同不一定是外省人。」不了解也反映在對馬祖的「偏鄉刻板印象」,過去馬祖人因為軍人經濟、公務員家庭而得以積攢財富甚至到台灣置產,所以雖被認為是偏鄉、落後的,但馬祖的資源其實遠比台灣本島所定義的偏鄉來得多。他們也常在來馬祖旅遊的朋友眼中看見馬祖「魔幻」的一面,不論是對自然生態的著迷或是對於緊密人際關係的驚嘆,「從外界的眼中發現我們自己不一樣,很多是在這樣的交流過程中更認識自己的島嶼。」這些早已習慣的地方特質被外地人一一指認,進而照見島嶼的獨一無二。
  除了看見地方異質性而刺激對馬祖的認知並建構認同外,邱筠也提到對他們這代人而言,自小文化與生活便密不可分。小學老師會帶學生認識在地植物、做傳統點心;元宵節期間,同學一起去敲鼓板、老師去扛轎,「我發現文化認同會影響小孩對於地方文化的看法跟愛。大家不會意識到自己有愛,但成長過程中有很多人給你養分,你就會有那個愛然後回來。」文化與生活鑲嵌,也嵌入對馬祖的愛,並在離鄉後觸發、導引青年們回家。

▌留在地方的人
  回來,是希望在家鄉可以有所發展、甚至為家鄉發展,「回來不是一件讓人覺得可恥的事,留在地方的人說不定才是真正為大家守住馬祖的人。」帶著根植於心底的對馬祖的愛回鄉,馬青突破過去「沒有發展的人才會回來馬祖」的想像。了解到馬祖的社會現狀與倡議困境,遂透過軟性的「文化」捲動世代參與,「我們透過文化去重新定位跟認識自己,才知道怎麼往前進。」而此次訪問地點——珠螺國小,現在是馬青的活動基地,過去曾是戰地小學,地底即是防空洞。其歷史背景承載了許多長輩的記憶,因此能吸引長輩來關注並認可馬青、產生對話機會。協會運作至今已累積相當的社會信任與凝聚效果,而藉由修復珠螺國小的建築,也進而縫補了世代斷裂的切口;藉由建築容納、歡迎不同人群,似乎也隱喻著馬青正成功推開歷史夾住個人的隙縫,從中撐開一個跨世代的包容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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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吳珮如(2019)。〈馬祖女孩 重振失落故鄉〉。蘋果日報:https://tw.appledaily.com/headline/daily/20190628/383772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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