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16日 星期四

人情、資源與認同——論馬祖的政治生態

 
柯亮宇、王紹孺 

  在台灣既有的藍綠政治版圖中,連江縣與金門縣因為過去的歷史與文化背景,一向被視為「深藍中的深藍選區」,再加上近年來小三通、金門通水[1],或與中國大陸互動頻繁,使金馬地區在外人的印象裡,就是個具有親中共、忠國民黨特色,還會在選舉時因為家族勢力而黨內互打的特殊之地。然而,不論將金馬視作一體,或隨意扣上黨國、親中等意識形態的帽子,這些刻板印象都是對馬祖很片面、去脈絡化的理解與誤解。因此,本文期待透過整合本刊眾多受訪者所言,以人際連帶、官僚體質與歷史脈絡三個馬祖的特色出發,描繪馬祖更為清晰、完整的政治生態,其中包含居民的投票行為、民代的選舉策略,以及馬祖人對中國大陸的態度和自身的國族認同。


關於選舉:網絡與需求

  馬祖是一個僅僅13000餘人的群島,陳林曹王四大姓就佔了超過一半的人口[2],正因為地狹人稀,大家又多有血緣關係,居民之間也大多認識。例如北竿民宿業者小馬哥就說他和北竿的居民多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返鄉多年且對馬祖地方事務長期觀察的南萌咖啡館老闆董逸馨也提到馬祖人很少上法院,因為彼此多少有些親緣關係,寧可讓一些也不願撕破臉,「吃一點虧是在島上的平衡關係」。人數少但關係緊密的特性,是馬祖居民在人口與社會網絡上的客觀特色,更進一步影響了馬祖人的投票行為以及對地方事務的看法。

  「馬祖因為地方小,所以票都是親朋好友的票,只要親朋好友多、親戚多,就很容易選上,所以跟台灣可能會有很多的區別。」北竿鄉后沃村村長陳鈺麟這樣形容馬祖選票的特徵。例如他談到2020年大選民進黨立委候選人李問時,很直接地說:「像李問在這邊沒有基本盤,只能選大的(中央選舉),小的議員基本上選不上。」

  上述特色也造成馬祖選舉的另一個特徵:選民普遍「在乎地方大選多於中央」。就像小馬哥所說,「我們在乎的是吃飽睡好,上面不管是阿貓阿狗,口罩就還是買不到。」這也造成地方大選與中央大選的動員能量差——有別於台灣本島中央大選更加熱絡的選舉樣態,地方大選總會吸引更多旅居外地的馬祖人返鄉投票。陳鈺麟說:「小選舉的動員力是很強的,可以動員到七八成的票,但是大選舉可能只有五六成。」

  除了動員能量的差異外,馬祖居民對於選舉的想法,通常較在意切身的服務與需求。小馬哥的一句話直截了當地展現了這樣的特徵「今天你要去看醫生,沒有醫院可以收你,或者是你根本候不到診,這時候你要怎麼辦?你要去找一個跟你講說,你給我50年,我給你一個空中城市?或者是你一通電話給我,我馬上幫你找到醫生、幫你找到一個醫院?你要哪一個?」馬祖人在選舉中在乎的,比起長遠夢幻的政策目標與藍圖,反而更在乎與日常生活切身的服務。


一個情先於理、法的社會

而馬祖居民緊密的社會連帶,不只形塑了選民獨特的投票行為,更反過來影響民代眼中選民的角色,形成馬祖獨特的政治生態。很多都是情理法,情在法的前面。像是有些受訪者就和我們透露,十分常見的公務職缺引介現象——尤其若能請地方政治頭人幫忙,以政府以年為期的聘用專案,讓自己的鄉親子女更容易公務機關工作。而如前述,選民在乎實際的服務,而民意代表在服務選民的同時,也藉此強化了自己在選戰上的優勢。

  在這樣總票數少、關係緊密的社會,台灣的樁腳文化似乎被更加放大——所謂樁腳,即指民代以特殊的、具排他性的利益與服務,換取具有高度影響力與動員力之特定選民的支持;另一方面,樁腳們也挾票數以自重,希望用可以動員的選票數量來換取更多資源與利益。而在馬祖,似乎家家戶戶都可以是樁腳,像是有受訪者提到安排機位床位的例子:「那些民意代表也很清楚,你們家有幾票都算得出來,誰先嘛。你們家五票、另一家有兩票,當兩個人都要裝心導管,那我就先安排五票的。」當自己的選票動員力會決定公共資源的近用權,選民與民代就像命運共同體,繫於同一條船。而這樣的共生結構,則大大削弱了人民監督的力道,與政治新血挑戰的可能。

  這樣的生態系是否會隨著世代改變?今年李問參選是否可能為馬祖帶來翻轉與衝擊?有受訪者說,看到李問這樣的候選人來,部分馬祖人其實會期待他能夠帶來改變,為馬祖帶來一些翻轉與衝擊,但在期待改變的同時,卻又擔心前述的「既得利益」可能因而消失,就像他說的:「我自己也會怕啊,那到時候我爸媽生病了怎麼辦。」這樣矛盾的擔憂與恐懼的情緒是許多馬祖選民在2020年選舉時必須考量的。

  這樣一個仰賴人情與人際連帶的社會,很難去評斷究竟是好是壞。一方面在一次次「互相幫忙」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得以更加緊密,選民切身的實際需求也能獲得更直接的注意與協助。但另一方面,情、理、法的社會秩序,可能讓翻轉難以實現,在期待改變的同時卻又鞏固了現狀。


小而美的島嶼,與不相稱的龐大官僚

  目前全台灣人口最多的里是擁有44,483人的高雄市福山里[3];相較之下,馬祖的戶籍總人口只有福山里的30%,遑論高比例的不在籍人口。然而與綠島、蘭嶼等離島不同,金門馬祖因為地理位置、歷史背景等因素自成一縣,又即使馬祖身為人口最少的縣級單位,只有金門人口的十分之一,仍需要一定的編制,擁有包含16個一級局處之縣政府、4個鄉公所,以及22個里與136個鄰[4]。上述眾多機關的職員,再加上許多專案計畫的約聘職,形成龐大的公務體系,導致了產業結構失衡的問題。

  「現在馬祖有五成的人都是公務人員,這並不是很健康的。」龐大的公務體系面臨的最大問題,是排擠到其他產業的生存空間。董逸馨則說,「進入公務體系在地方看來,會覺得社會地位比較高,而且也比較有保障。」對馬祖人的年輕人與家中長輩來說,進入公家單位是大家心目中的首選。除了社會眼光,依據「各機關學校公教員工地域加給表」,馬祖地區之軍公教人員是數額最高的三級離島加給,基本加給數額9,790元,並附帶30%的年資加成[5],也成為年輕人選擇進入公務體系的一大誘因。比起繼承家中的農漁業或餐飲生意,很多爸媽會催回來的年輕人去公家單位上班。漸漸地,傳統產業逐漸沒落,就像我們在獅子市場看不到年輕的身影,只有不到半數營業攤位的阿公阿婆,與台灣菜市場常見,親子共同經營的景象大不相同。

  身為縣級單位,馬祖擁有一個立委席次,在爭取資源上,時常可見澎金馬三位離島立委不分黨派,共同爭取許多離島的補貼與福利。而在政府預算上,過去有十年300億的離島建設基金,連江縣108年度預算歲入也高達40億,換算下來,每人可分配到31萬,居全台之冠,是為第二名澎湖縣的3.42倍、台北市的5.18倍、新北市的8.34倍[6]。另外,連江縣預算中,中央補助與統籌分配款佔了91.9%,也高於各縣市平均的68%許多。雖然身為離島,缺乏許多大型公共服務與生活設施(如教學醫院、綜合型大學與購物商場等),但也有受訪者認為馬祖的資源過剩,甚至擔心因此佔據了原本應該分配給其他弱勢者的資源——這與台灣本島人對離島的印象有所落差。「一年要把這40億花掉耶,很大一部分花在硬體建設上,另外許多公共的福利,像是看病不用錢、各種教育的補助、水電費等減免等等,或像是參加活動都不用錢,還要給你宣傳品。」

  在這些資源之下,便會透過利益分配方式回過頭影響選民的投票行為。像是利用分配飛機位置、床位和這些職位等資源,「很多民意代表會把這樣的公共資源轉變成個人的政治籌碼,幫助自己在下屆選舉上有些便利。」某受訪者提到了這個很重要的觀念,許多馬祖鄉親會認為這是民代給他們的恩賜,其實民代只不過是把原本就是大家的公共資源收攏,用以換取個人的政治利益。「因此許多福利進到馬祖,因為政治上的分配,很多時候會削弱了它原本應有的社會價值。」這是他最擔心的。


一個不動,但又不停移動的島

另一個形塑馬祖獨特意識形態的,是馬祖的歷史與文化獨特性。除了擁有獨特的閩東與漁村文化,在過去作為反共第一陣線的馬祖,一直由馬祖戰地政務委員會(現在的陸軍馬祖防衛指揮部,簡稱馬防部)為最高管理機構,直至1992年解除戰地政務,再經過六年過渡期,到1998才算完全解除、回歸地方自治,由中華民國福建省連江縣作為最高行政機構,並得以行使投票權。「從有投票權到中華民國台澎金馬體制是這二十年的事情。」馬祖青年發展協會(下稱馬青)的廷豪說。「過去戰地政務時期馬祖人不能輕易到台灣,幾乎是兩個不同的社會時空狀態,不同歷史軸線發展出對國家、政黨想像的差異。」這樣的歷史脈絡也深刻影響了馬祖時至今日的政治生態與馬祖人的國族認同。

  「軍民一家」、「同島一命」不僅僅是標語,至今仍然深植馬祖鄉親心中。「有軍有民,有民有軍嘛,以前我們念國中的時候軍車經過都要立正叫長官好啊。」就算不是戰地了,小馬哥說島上基本構成的兩種人還是居民與軍方,在生活中他們也仍然與軍方有密切的交流。而在很多馬祖人的觀念裡,黨政軍是「三位一體」的,有國民黨才有軍隊,有軍隊才有馬祖,馬祖人又怎能不在選舉中支持呢?董逸馨也提到,曾聽長輩說馬祖人都喝國民黨的奶水長大的,從過去到現在,國民黨的確帶來很多現代化的設備。至於由「黨外運動」起家的民進黨,她則說到馬祖人反感的一個原因,「馬祖人對政治的看法是很有紀律的,以前小時候對於民進黨的記憶,都是在立法院打架。」她笑說爸媽都覺得民進黨是國家作惡的根源。

  因此在選舉上,雖然說看點在家族或人際連結的競爭,那是一種過濾掉非國民黨之後的結果,「國民黨是首要的,但國民黨若有兩個人出來的話,就會盤點朋友關係或家族的勢力。」而是否獲得國民黨的正式提名似乎就不是那麼重要了。

  至於國族認同,不像台灣人有台獨、華獨、紅統等等各種分明而瑣碎的立場差異,對馬祖人來說這些名詞都不是那麼熟悉,這與過去風聲鶴唳的戰地政務歷史也很有關係,「對他們來說,相信黨就是相信這個國家,這個國家要帶他們往哪裡去,他們是很信任(這個黨與國家)的」。但是隨著言論自由、資訊開放以及兩岸關係變得又緊密又緊繃,董逸馨認為在未來,過去遭到噤聲的國族議題應該被放進公民討論的議程。「包括和台灣也應該要談,應該要讓更多的台灣人理解金馬的處境。」她相信唯有如此,金馬人的聲音才有可能進入台灣人在這方面的討論之中。

  而至今,台灣仍然有法理台獨與某些相似理念的支持者,會因為金馬與台灣本島不同的歷史,亦或是現在與中國的頻繁交流,而認為金馬可以「自己去回歸祖國」,或在國族論述中被排除。對於金門馬祖人自己公投決定未來(跟著台灣本島獨立還是納進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相關論述,李問則認為「許多人以政治正確或禮貌性的詞彙,假裝尊重,卻不把金馬看成自己人」的態度讓他十分不認同。對於放任馬祖人的政治去向自生自滅的心態,董逸馨也認為這樣忽視金馬歷史脈絡的民族主義操作,對他們而言很不公平,「這樣的論述出來,馬祖人會想說那36年來,我們實施戰地政務,去保衛的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

  在兩岸關係與國族認同上,與中國大陸不論官方或民間都有頻繁交流的馬祖人,對中國大陸的態度也令人好奇。有受訪者提到,跟中國間的交流確實很頻繁,卻不一定代表馬祖人對中國大陸人的好感。「我們跟大陸很熟,也會交些朋友,但到後面我會覺得我們還是很討厭大陸人。」他認為雙方在不同文化之下,要不是相同宗教搭建起交流的橋樑,觀念與想法其實差異很大,「他們是愛面子的人,那我們是很務實,會把事情踏踏實實的做好。」以曾經與對岸合建廟宇的經驗為例:起初他們可能會擘畫很遠大的願景,「結果最後出錢出力把廟蓋好的是馬祖人。」

  「馬祖人在對岸投資的很多啊,但在台灣也有置產,那就是盡量雙方都不得罪」董逸馨則認為馬祖人很忌諱「選邊站」或可能得罪任一方的表態,對於「被任何一方拿走,都不會有那麼多利益」這件事,馬祖人其實心知肚明,並且持續在找尋中間的平衡點。就像台灣被說是夾在中美之間的小島,馬祖也是夾在兩岸之間的小島。「它就是一個島嘛,從以前開始我們就是不停移動的呀。」尋找平衡點,是夾縫中求生存的不二法則。


移動的不只是島,還有世代

  今年選舉,其實與台灣本島一樣,馬祖鄉親在總統票的選擇上有著濃濃的世代對立。「很多人也都跟爸媽吵架啊,算有一些世代隔閡啦。」而隨著今年蔡英文的得票數在馬祖創下非國民黨籍候選人的新高,李問也積極籌劃民進黨連江縣黨部的成立,不同的意識形態開始在馬祖萌芽,馬祖的年輕人也正在展現自己的政治影響力。「在政治人物眼裡我們就是票倉,因為青年群體不是他可以控制的票源,過去家族、五親五同關係是可以掌控的,但我們就是灰色地帶,會越來越影響到他們的政治勢力。」馬青的曹雅評說。馬祖的公民討論將聚焦何處、政治生態將如何變化,將持續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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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2018年,金門正式與中國泉州通水,雙方供水契約30年,供水系統設計規模為每日3.4萬噸,期間中央、地方經多次協商,引發許多政治爭議

[2]根據內政部107年全國姓名調查,連江縣陳林曹王四大姓人口占比分別為23.05%、12.09%、7.77%以及7.14%

[3]高雄市民政局「人口統計查詢:各里人口數(戶數)排行榜」(https://cabu.kcg.gov.tw/Stat/StatRpts/StatRpt4.aspx

[4]全國人口資料庫統計地圖(https://gis.ris.gov.tw/dashboard.html?key=A01#

[5]全國軍公教員工待遇支給要點之各機關學校公教員工地域加給表

[6]參考行政院主計總處108年度直轄市及縣(市)總預算彙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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