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1日 星期四

【客家在台大】台大客家人終於現身的少數場域之一:專訪初級臺灣客語課羅濟立老師

 
邱映寰 

        100學年度上學期至107學年度下學期,台大中文系開設了「初級臺灣客語」課。身為相對於Tâi-gí,受到較少關注的本土語言之一,初級臺灣客語當初是如何開展的?為何又在108學年度起暫且消失了蹤影?那七年之間又是否播下了些許客家語言與文化的種籽、茁壯了台大客家人的身份認同?

  本文藉由訪問在台大經營客語課整整七年的羅濟立老師,並納入其對客語教學現場發展的觀察和問卷調查,及他於去年初完成口頭發表的論文研究,來梳理並形塑出台大客語學習者、台大客家人較具體的樣貌,以及客語教學在台大、甚至台灣,接下來該往何處去。


初級臺灣客語:一門本土語言課的誕生

       負責教授初級臺灣客語課程的羅濟立老師,本職是東吳大學日文系教授兼系主任,100學年度適逢台大運用「五年500億計畫」(教育部「邁向頂尖大學計畫」,以下簡稱五年計畫)規劃與開設新課程,台大中文系的李存智老師為此找上以客語和日語字音對照作為碩士論文題材的羅濟立老師,在能夠推展自身母語的期許下,老師很快就答應這個邀請。

       羅老師提及,當初在討論課程目標時,李存智老師並沒有預設必須特別著重的面向,於是羅老師依據李老師過往開設客語相關課程時以語言為主要導向,決定將接下來的課程主軸設定為語言為主、文化為輔,除了提升學生對語言學習的興趣外,也試圖在年輕一輩推廣及延續客家文化。另外,這門由五年計畫衍生出的客語課通常在上學期開「初級臺灣客語」(以下以(一)代稱)、下學期則是「初級臺灣客語二」(以下以(二)代稱)。在訪談中,問起這七年間是否曾遭遇課程停開的危機,羅濟立老師提及有一次選課人數特別少,起初擔心該學期的課會開不成,所幸後來在加選、加簽過後,順利消融了此次危機;這十四個學期亦並非每年都遵循(一)、(二)交替的規律,其中三個下學期(102、104、105學年度)沒有開(二),而是同上學期開了(一)。對於這個特別的現象,羅老師表示「我們所有語言的學習就像一個金字塔,客語也是,初級的時候學習人數較多,但慢慢的會因為同學們吸收的狀況、或者個人的目標等等,也可能很多學習者會碰到很多外務,就沒辦法繼續往上。」偕同中文系的助教討論、斟酌的結果是,等修習過(一)的人數累積多一點再來開(二),對語言的學習和推廣較有助益,因此在某幾個學年曾觀察課堂教學情形、學生吸收狀況之後,刻意安排下學期仍然開設(一)這樣的基礎課程,以增擴、厚實語言學習金字塔的底層人數,甚至曾遇過有學生重複選修第二次的(一)來重溫修課經驗,希望將客語烙印至心底更深處。


誰來修課:台大客家人面面觀

  2019年3月,羅濟立老師在研討會以日文完成〈大學生客語學習的態度與動機〉(〈学生の客家語受容とその態度についての一考察ー台湾大学の「初級臺灣客語」を例にー〉[1])的口頭發表,此篇主要根據104位過去曾在台大修習「初級臺灣客語」學生的問卷調查,進行修課相關的研究分析。結果顯示這門課的學生組成,平均一半的自我認同[2]是客家人、一半則認為其非客家人,其中包含為數不少的外籍生(日本、韓國外籍生,及印尼、馬來西亞華僑),足見客語學習者的多元性;問卷中也調查了學生的修課動機,比例最高者是「想用客家話跟家人、朋友對話」,特別是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很想跟家裡的阿公、阿婆更流利地以客家話互動,藉此更大幅度地拉近距離;排名第二的動機則是「想多學一種新的語言、文化」。問卷調查也呈現出,修客語課的台大生只有大約百分之十八認為自己在修課前具備講客語的能力。如此低比例的數據,事實上亦與客委會的調查成果兩相切合。

       至於為增強課程吸引力,而將客家文化帶入課程的部分,納入了飲食文化、電影、歌曲等面向。課堂期末報告則採較彈性的方式,讓學生自由地以客語做任何形式的表演活動。羅老師坦言,在教學現場觀察到學生對飲食方面顯露最多興趣,然而前述研究報告所回收、統計出的現象卻大相逕庭──興趣排行榜的第一名反而是「客家人的日常生活」,此選項的設計是參照自其他論文,但生活習慣的範圍廣泛、定義也因人而異。儘管藉由問卷得知了學生的興趣,卻不太確定如何將此運用在未來的教學。關於客家人的日常生活,羅濟立老師補充了他國研究者的視角:「對外國人而言,台灣的客家已經融合了太多不是客家的元素,所謂的中國大陸帶來的、或說閩南的,甚至最近開始有些新住民的元素,當然新住民的部分可能還沒融合得那麼快,最主要就是閩南的、或者原住民的,所以就外國的學者而言,基本上你要研究道地的客家,在台灣已經沒有那麼純了,就比較難呈現台灣客家人日常生活的明顯特色。」

        緊接在後的第二名是「語言」、「飲食文化」坐落在第三名,第四名則是「歷史」,較令人訝異的是「電影、歌曲」沒有擠入前幾名,老師猜想可能是電影和歌曲平時較容易主動接觸,同學們因而偏向期待在課堂上深入認識其他客家的面向。老師也對此做了課程內容上的調整,如歌曲介紹的是老山歌、山歌子等客家傳統歌謠,帶領學生經由傳統歌曲中的典故瞭解客家傳統文化,電影則特別引介民國63年上映的第一部全客語電影〈茶山情歌〉。羅老師向我們強調這部電影的特殊性:「因為大家都停留在〈一八九五〉那部電影,如果有人知道客語電影的話,大家都會聯想到那一部。在戒嚴時期的電影,就只會出現幾句客家話而已,像是侯孝賢的〈童年往事〉,所以剛才講的那部〈茶山情歌〉就特別的有意義。」老師原先有些顧慮學生會不會沒辦法接受這種全客語、形式類似歌仔戲的黑白電影,但又覺得太有象徵性而有介紹的必要。


客語課,然後呢:增進認同與生活實踐


       談到初級臺灣客語課是否對修課學生帶來些許影響,羅濟立老師說,依據課堂上的互動、課後的聊天交流,的確感受到大多學生漸漸建構、增強自身客家人的身份認同,有些學生至今仍保持聯絡、也都還會向老師分享跟客家相關的生活經驗;另外也有原本不太會使用、甚至完全不懂客語的同學,在修課之後強化了相當程度的身份認同,更進一步應用在日後的學術研究、職業實作上。

       例如有位資工系的學生,本身非客家族群,原先對客語一竅不通,畢業後繼續在永春社大的客語班進修,他的論文題目甚至計畫運用資工領域所學,幫忙建置客語的語料庫[3];還有幾位畢業後在醫院任職醫生、護理人員的學長姐,表示如果能夠用客家話來跟病人、尤其是一些阿公阿婆講話,他們自己也會因為得以用客語促進交流而感到高興。關於醫護體系客語落實的重要性,老師也曾帶著八十多歲的爸爸至家鄉的醫院掛急診,「因為急診室的護士都用華語,又因為很急、聲音比較大一點,我爸爸就會覺得更受傷害、更不敢表達自己的症狀。」羅老師在那次經驗過後產生強烈的體悟,感受到在桃竹苗等客家人較多的地方,如果能用客家話來溝通,其實對於很多的身體症狀或心靈不安有減輕的效果,因為那是他們親近的語言。因此,往後當老師聽聞學生出於這類攸關未來客語實踐的動機而來修課,常常為之動容,「看到年輕人有想把一個語言或文化恢復也好、復興也好,還是說哪怕學一點點也好,都會覺得非常感動,因為真的需要傳承。」

       可是當問及學生修課後,會不會增加考取教育部客語能力認證的動力,老師表示自己非常鼓勵學生去考,但無論是透過ceiba寄信告知考證照的資訊、或從前述論文的研究統計看來,非常意外地,學生多數對客語認證沒什麼興趣。論文評審的回饋是台大的學生多靠各自領域的專業找工作,考取證照的意願或許在中後段學校會較高,不過這也只是初步假設;另一個值得注意的點是課程結束後,再回頭向老師尋求更進一步學習資源的情況亦較少,而這些現象皆仍須倚賴後續更多的調查歸納來佐證、分析背後的原因,以及擬定因應方式。


老師在哪裡:台灣客語師資的現況與展望

       108學年度起,初級臺灣客語由於羅濟立老師開始兼任日文系系主任,在系上肩負的事務量隨之增長,無暇繼續經營台大的客語課而暫告落幕。然而,如何覓得下一位接任的客語老師,將會是莫大的難題,只因台大的任課師資規定須有相關領域的博士學位、加上發表相關的論文研究才能任職[4],但很少人會在這類出路相對較少的領域攻讀至博士,而且還須考慮教師與學校所處的相對地理位置,交通距離也是不容小覷的影響因素之一。而羅濟立老師在鼓勵學生參與語文競賽客語相關組別之際,自身也會參加社會組的比賽,因緣際會認識不少客語教學的人才,以其他教育階段而言,大多因經費等考量直接由導師兼任客語課程的任教,而非任用專業師資,導致台灣其實不乏客語教學的專業人士,只是缺乏進入教育現場的機會。

      整體而言,台灣客語教學的困境與現況,包含導師兼任客語課時可另考取客語認證、但客語教學專業訓練的過程就會被抽離;各大學的客語課普遍稀少,學生也易因而在遭逢衝堂時,缺少其他時段課程的選擇餘裕而只好放棄;過往的師培中心並沒有客語相關的領域分支,直到今年才由中央大學啟動客語師資培育的濫觴。對此羅老師的建議是,未來經費允許的情況下,學校可以多開幾個時段的客語課、考慮同時開設(一)和(二),甚至加開其他腔調的客語課,讓家裡使用非四縣腔的學生也能獲得相當的學習權益;至於透過浪漫台三線觀光活動、台灣自製影劇等形式推廣客語與客家文化一途,老師也聊到近年的推進品質有越來越好的趨勢,與其一味追求語言擴散的速度,不如以優良品質吸引更多人的關注,進而願意主動瞭解、學習客家的文化和語言。


小結

        統合羅濟立老師的論文研究,以及教學現場觀察經驗的分享,可以獲知老師嵌入「文化為輔」的課程設定,確實對學生修習客語課的動機有所提升,也成功激發幾位學生於日後在個別專業領域中藉助客語的力量、甚至以專業能力投入客語的保存或傳承;而學生最感興趣的「客家人的日常生活」在變動劇烈的現代社會,除了長年積累融入多個族群的文化元素,也受到都市化、人口遷移頻繁且範圍擴張、西方文化等的影響,部分客家人認為這是現今許多本土文化式微的進行式之一,另有部分客家人認為,客家語言及文化所謂的「流失」可能也只是變動的一種,並非完全走向消失、而是有些會再轉換成另一種形式存在。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已有許多客家詞彙、埋藏在語言裡的諸多歷史文化,的確隨著客語使用人數、頻率下降而散佚,因此客語課在現代仍有其舉足輕重的角色需要扮演。

        從台大客語課學生的修課情形及課後發展,也可以發覺這門語言的學習多數是隨著課程結束而斷裂的,或許往後能夠藉由找畢業學長姐回到課堂分享經驗,或者連結台大客家社、其他本土語言相關的社團,說不定能碰撞出不一樣的火花。當然一門課的開設最關鍵且迫切的,仍是開課的規劃和師資的來源,除了政府對本土語言的重視、制定適當的政策及法規,校方對於師資的要求標準、願意投入多少心力及經費在本土語言課程上,皆為客語課是否能夠復振、未來幾代客家人如何藉助語言建構身分認同、台灣客語人才能否適得其所,甚而擴張整個台灣客語專業人才數量的種種根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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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羅濟立(2019年3月)「大学生の客家語受容とその態度についての一考察ー台湾大学の「初級臺灣客語」を例にー」2019年度天理台湾学会台北支部会研究会,台北。
[2]詳見前言〈客家在台大〉中《客家基本法》對於客家人的定義。
[3]語料庫指透過電腦彙整大量的文本(text),以及一種或多種語言在現實生活中的實際用法,以既定格式和標記呈現,可供後續的檢索、分析、對比等等,常用於翻譯及語言學研究。
[4]《教育人員任用條例》。https://law.moj.gov.tw/LawClass/LawAll.aspx?PCode=H0150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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