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與啟齒的艱難:
兩個台語(Tâi-gí)爭議事件的反思 [註一]
◎傅彥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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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尬藝你活動宣傳圖
/取自【臺大捌柒湊熱鬧-Jump into NTU 87th Anniversary】粉絲專頁 |
去年10月中,台大出現兩件與台語相關的爭議,本文希望呈現事件經過,讓這些爭議不致成為過眼雲煙,並藉由訪問專長語言人類學的台大人類學系劉子愷兼任助理教授,與研究台語文運動的師大台文所碩士鄭清鴻,試圖探討事件的意義,以及台語在當代社會的處境。
台語的喧嘩與沉默:公領域的口語抗爭
10月中,大氣系研究生王珩在NTU板上以「seminar講閩南語錯了嗎?」為題貼文,抒發他將用台語在研討會上報告卻受到親人質疑的感想。雖然王珩表示其動機在於「實踐語言文化的傳承與創新」與「以建設性的行動反抗語言霸權」[註二],並且盡力減低聽不懂台語造成的阻礙,例如在投影片上放漢字逐字字幕,以及經過多次場合的實行與調整,還有報告後的討論會轉換回台灣華語 [註三],後文以「華語」簡稱之)等。不過此文引來眾多質疑,主要是許多人認為研討會的功能在於學術討論,故應該以該場合中最多人能使用的語言為優先,倘若以台語報告,對於不懂台語的人既不尊重也不方便。
這些質疑反映了研討會作為學術場域,有其專用的語言。劉子愷說,倘若演講者在該場域中使用台語,而非(美式)英語或華語,可能會被視為缺乏、甚至違悖了學術素養,更會讓聽不懂的人不滿。然而,劉子愷也從語言權的概念出發,指出講者其實正是在反對一般人所認知的學術場域語言常規,他的行動是語言主權的伸張,藉此找回自己和台語的關係,而且強調是在公領域公開自己和台語的關係,因此聽眾聽不懂的困擾已不是行動者所考量的重點。鄭清鴻則指出「因為大家都會華語,所以公共場合就只用華語」的便宜行事心態,導致了逐漸式微的語言如台語、客語、原住民各族族語等在公共領域全面退縮。「你沒有讓大家意識到我該在什麼時候講母語?我什麼時候講是可以的?什麼時候是有衝突的?那麼你就更難創造一種多語的環境。」因此,在鄭清鴻看來,王珩的行動是在日常生活中衝撞,進行文化干擾,激發人們對語言使用的反思。
針對王珩的言論,PTT也出現「那客語和原住民族族語怎麼辦?」的批評,然而鄭清鴻認為,更重要的或許在於不同語言在各自的脈絡裡,能否拓展其使用空間,或是進而形成聯盟共同恢復語言的使用,以及國家如何營造對各種語言友善的環境,讓他們都能在公領域受到平等保障。
「我就尬藝你」事件 [註四]
台語在公領域面臨的困境不只在於口語使用,也在於書寫上。台大文化部去年舉辦「我就尬藝你」校慶市集,邀請社團擺攤。名稱以華語音諧擬台語音的「我足佮意你(guá tsiok kah-ì lí)」,意在讓不同社團和同學「尬」在一起。不過活動前一個月,本活動的計畫案在學生代表大會第三次定期大會上審議時,一些學代對文化部長陳慧元提出質詢,指出台語經歷過去「國語政策」的打壓 [註五],導致過去能夠以台語討論如存在主義等抽象知識的情況,演變成今日年輕一輩的台語經驗被限縮在展現詼諧、底層意義的局面;而本活動名稱以華語諧擬台語可能進一步限縮台語,鞏固了華語為中心的結構,因而主張改為全用華語或全用台語,以避免爭議。
在名稱方面,陳慧元一方面澄清其主觀上並無歧視意味,一方面認為諧擬不僅不會使台語進一步邊緣化,還能夠為文宣加入趣味性,同時提高台語的能見度,促進不同語言交流,讓不懂台語的人透過華語接觸台語。這進一步涉及了台語該如何推廣的問題。對此,文學院學代陳俊臣將對台語的了解程度區分為三階段:完全聽不懂、僅能表達日常生活事物、能夠表達所有事物(如抽象知識)。他指出,由於生活中已有許多屬於第二階段的傳播模式,因此如果真如陳慧元所言要讓不懂台語的人進入台語,應當讓他們直接看到第三階段的使用,了解台語並不是個使用範圍狹隘的語言,一掃過去的錯誤印象。文化部的作法拋棄了約定俗成的台語書寫方式,也傳遞了錯誤的音韻,讓人們依然誤認為台語只能透過華語來理解,使台語被迫附屬於華語,也掩蓋了台語運動的努力。不過,這也顯示了文化部的思考出發點在於辦有趣、吸引人的活動,與反對方以推廣台語作為出發點大相逕庭。
雙方在會議上並未達成共識,於是陳俊臣等數位學代在會後提出書面質詢,又指出文化部既然掌握學校文化資源分配的權力,應正視台語受威權壓迫的歷史,並遵循轉型正義的精神,以正確的方式把台語介紹給大眾,使其擺脫粗俗、不能公開使用的污名。陳慧元後來請教中文所、台文所及相關台語出版社之意見,經過文化部內討論,之後回應該書面質詢。他請教各界得到「我就合意你」、「我足合意你」、「góa chiok kah-ì lí」等不同的書寫方式,由於書寫系統本身是分歧的,且活動參加者應會意識到活動名稱是「以諧音誌之」,不會誤認為是台語正字,因此諧擬應不致造成負面效果。此外,陳慧元認為「文字或語言會在不同時空脈絡下有其改變或不變、創新或淘汰的情形,因而諧擬的使用反而反映了語言的生命力」。最終,文化部採取了以華語字的「我就尬藝你」配上副標「góa chiok kah-ì lí」的方式,並在文案中加入了台語書寫系統的簡介。然而,「我就尬藝你」的寫法其實並不被上述任何一種系統認可,也被反對者認為仍有造成錯誤音-字連結之虞 [註六]。
書寫紛爭的背後
在這些辯論中,問題的核心在於台語的書寫系統。原先台語的學習主要不是透過書寫,但是在「獨尊國語,壓抑方言」的國語統一政策下,台語的使用在公私領域都逐漸萎縮。劉子愷說,為了強化台語的語言權,有人試圖建立台語的書寫系統,但過程中面臨了菁英化和標準化的困難:一方面,大多數老一輩的台語使用者不會使用台語的書寫系統,這些書寫系統相對是由少數知識菁英所用;另一方面,標準化的過程會排除其它不被視為標準的書寫系統。於是,公領域出現不同書寫系統的競爭,但事實上這些競爭卻主要是「知識份子」之間的競爭。
劉子愷認為,文化部本身以及文宣預設的讀者可能是與台語出現斷裂的年輕一輩,他們可能已經不太會講台語,但希望透過這種書寫方式和台語建立新的關係,因此他將這次事件視為台語內部對於書寫系統的競爭。「每個人身上都有多語性,每種語言都像一座山,有些比較高大,有些弱小。」劉子愷認為年輕世代的獨特點在於多語性,許多人具有雙重語言的認同,例如有人可能同時將華語和台語視為自己的母語。從這個角度出發,當代不同語言之間的壓迫宰制問題顯得更加複雜,難以簡單地下判斷。
在這個議題中,我們恐怕很難也不宜直接將台語和華語的使用者區分出來,指陳某一方罪證確鑿地貶低了台語。但是,我們確實可以觀察到以華語為中心的思維使人無意間複製了語言間的不平等,例如在接受學代質詢時,文化部部長認為「我就尬藝你」的標題,可以藉由華語字的「藝」帶給人的高雅印象和比較庶民的台語結合,翻轉一般認為台語低俗的地位。但是,這樣的說法卻反而透露了國語政策所遺留下的,認為台語沒水準、難登大雅之堂的思維,彷彿台語只能透過華語來肯定。
鄭清鴻認為該活動文宣的創意與台語主體性彼此不平衡,但他仍傾向以寬容的心態將其視為台語運動中的一部份。設計者至少第一時間試圖和台語連結,雖然諧擬可能侵蝕台語,但我們可以做的事情是,在這基礎上讓人們重新認知台語文字的建構脈絡,共同思考如何推廣台語的書寫。倘若任何一個與台語有關的創意發想都不被允許,反而可能讓台語無法被使用,成為一個被放在博物館裡封存的文物。「文化存續的關鍵還是在於使用者,如果今天就只限制最正規的東西,是把台語的使用者劃出(台語的)範圍(外)。」劉子愷則認為,在公領域試圖建立一套完整、單一的書寫系統需要經過漫長的鬥爭:「書寫系統絕對不是一局定江山,而是有一段抗爭過程,起起落落。結局是甚麼?我認為這沒有標準答案,只能去解讀這個脈動。」
結論
從上述的討論中,筆者希望從這些看似紛雜的爭議裡,更加認識身為弱勢語言之一的台語的處境,反思語言的使用。過去的語言政策並未合理分配各族群的語言權利和資源,部份語言被制度性地壓抑,不僅文化上被視為次等的、非正統的「方言」,在公共場合的使用也受到限制,使它們逐漸式微。然而這些瀕臨滅絕的語言其實都是台灣社會多元文化的瑰寶,應當受到保存。這些語言的命運,值得我們持續地關注、思考與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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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解:
[註一] 台語(Tâi-gí),又稱台灣閩南語(Taiwanese Minnan)。劉子愷老師表示,過去以Taiwanese稱呼台語,會使人聯想到將「台語」等同於「台灣話」而有排除其它族群語言之虞,目前學術界往往較喜歡用Tâi-gí來指稱「台語」,反映該語言烙印於日常生活,而讓使用者產生的直接感受與想像,帶有一種在地的、人類學式的概念。
[註二] 分別出自王珩10月11日的第35104篇的留言回覆與10月17日的第35213篇的回文。
[註三] 根據何萬順(2009),最初中華民國教育部依據北京話(Beijing Mandarin)頒訂了國語(Standard Mandarin)作為「國語運動」的推行標準。不過,國語為死的人為標準,多數台灣人實際使用的活的語言可稱為「台灣華語」(Taiwan Mandarin)或「台灣國語」。經過六十年以上的歷史文化形塑,台灣華語脫離北京話,發展成獨立的本土語言之一。
[註四] 關於本次事件各方的意見,筆者參考的資料包含104-1學代會第三次定期大會公報與逐字稿、10月18日學生代表對文化部部長陳慧元提出的書面質詢文件、10月21日與26日陳慧元對書面質詢之回覆,以及文學院學生代表陳俊臣的FB專頁上針對此事件發表的數則聲明。
[註五] 1950年代開始,陸續出現機關學校、公共場所禁止講「方言」的規定,大眾傳播媒體上也有限制電視廣播「方言」節目時數的法令。可參考陳淑華(2009)〈台灣鄉土語言政策沿革的後殖民特色與展望〉。
[註六] 陳俊臣表示,根據教育部的「臺灣閩南語羅馬字拼音」規則,華語的「就」翻作台語是「tsiū」而非「tsiok」,「藝」翻作台語是「gē」不是「ì」;簡單來說,反對者認為文化部的文宣使「足」的台語音「tsiok」被連結到「就」,「意」的台語音「ì」則被連結到「藝」。
參考資料:
何萬順,2009,〈語言與族群認同:從台灣外省族群的與母語台灣華語談起〉。《語言暨語言學》,10:375-419。
陳淑華,2009,〈台灣鄉土語言政策沿革的後殖民特色與展望〉。《教育學誌》,21:51-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