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有蓉
序曲 黑與白裡的躁動十一月四日,隨著零星的快閃抗議行動,靜坐抗議政府濫用公權力的風聲便隨著某些同學的人際網絡不脛而走。十一月五日,台大社會系助理教授李明璁、范雲、輔仁大學心理系助理教授何東洪等學者,與台大濁水溪社等一群學生在范雲教授的研究室裡商策著能以什麼行動來表達對陳雲林來台期間政府箝制基本人權的憤怒。在這晚上,忙碌的社會系館燈火通明,同學們寫著巨大的白布條,李明璁教授在其bbs個人空間裡發了1106行動聲明號召學生連署。
晚間十一點,李明璁教授的個人空間瞬間擠滿了兩三百人,文章也在各個網路空間中快速地傳遞、擴張,連署名單也在短短一兩個小時之內累計了兩百多人。在這篇行動聲明中,李明璁教授針對海協會會長陳雲林先生來台期間,國旗被強制取下、穿戴旗幟者被任意禁止通行、播放台灣之歌的上揚唱片行遭七八名警察闖入並要求關閉音樂…等等事件,譴責警察暴力、國家侵犯自由人權,號召大眾於十一月六日早上十一點,身穿黑衣並戴上口罩以和平、靜默的方式表達對政府沈痛與抗議。
第一樂章 染不上色的憤怒十一月六日早晨九點多,公館捷運站充斥著熟面孔與黑上衣。隨著捷運的嗶嗶聲,這群黑衣人如螞蟻般湧入車廂,令人不禁聯想電影V怪客令人動容全民著裝上街遊行的場面。
十一點,行政院前已擠滿一兩百名學生,行政院門口迅速拉上了圍欄並緊密地站上警衛。烈日燒灼著皮膚,幾位老師與學生輪流拿著大聲公朝著迅速達到五百人的群眾用盡力氣鼓舞、打氣,一次次地,群眾像行政院大喊著「馬總統道歉!劉院長道歉!警政署長下台!國安局長下台!修改集遊惡法!」。
這場運動中,平日的異議份子必不可少,但更可以見到許多平日溫順、不反動的同學來到現場,堅定地喊著口號。進入群眾中攀談便會理解到許多同學看到電視上怵目驚心、令人無法置信事發自己國家的那些畫面太過衝擊,他們單純地不願意看到自己國家政府如此對待人民,所以他們站出來,想用單純的行動來表述反抗。
不久,民進黨圍陳運動就在幾百公尺外與警方爆發衝突,而靜坐現場警察也開始舉牌。傍晚五點,圍陳民眾穿越馬路走來,為了維持秩序與同學安全,靜坐現場徵召了大量的同學作為糾察隊以人牆方式拉起糾察線,將非靜坐群眾隔離在外。隨著進入夜晚,民眾的物資與捐款蜂擁而至,幾百個包子與一千斤的橘子是民眾支持的方式。晚間,李明璁老師為了不讓自己主導這次行動,請現場同學進行分組,並推出二十二位代表,以一種代議制的形式組成決策討論小組。分組後,群眾馬上開始討論若被警方抬走後應在何處重新集結的問題,幾位同學激憤的發言,認為若回到學校學生就會失去力量,而野百合上次在中正紀念堂結束,大家要在自由廣場重新站起來。最後經過直接民主形式投票通過重新集結地點為自由廣場。
當晚,調度了大量的睡袋讓學生們直接睡在行政院門口,為了避免警方趁半夜人少進行驅離,糾察隊以輪班守夜的方式隨時注意著四方動靜。
十一月七日早晨六點,大家便紛紛醒來,老師與有被警察強制驅離經驗的同學不斷教導著全體同學當警方強制驅離時應該大家手臂挽著手臂躺下,被抬離時全身放鬆才不會受傷。
十一月七日下午五點,警方開始強制驅離,同學們口中不斷大聲喊著「和平!」,一邊以生命共同體般挽著對方。同學們都遵照老師們的交代,沒有反抗地被抬出現場,被一輛輛警備車載往台大後門。李明璁與吳睿人老師卻用力地掙扎,李明璁老師疑似被警察打傷,最後塞進警備車中。剩下同學留下來收拾善後,並把物資全部撤往自由廣場。
第二樂章 誤把野莓當百合種十一月七日晚上,被抬上警備車的同學紛紛回到自由廣場,消息在網路上遊走,不久便吸引了大量學生來到自由廣場,雖然沒有確切數字,但學生人數在當天晚上看似超過了在行政院前的五百多人。
在自由廣場上,老師們講完鼓勵和打氣或道歉的話後順利從運動的主導地位退場。比起在行政院前,學生這時的能動性和主動性都提高了許多,除了延續本來的庶務組、活動組、醫療組、媒體組,更增加了論述組,並且由原本二十二人小組代表中再重新組成了決策小組。決策小組的操作模式完全取決於野百合學運的組織方法:找出幾位代表來共同決策。不同之處在於,野百合學生代表為各校代表,而1106行動在當時因為各校學生比例懸殊,所以由當場隨意分組的代表所組成。
當這場運動學生組成了各個分工小組準備長期抗戰,整體運行理應更加上軌道、更加順利,但在自由廣場上的第一天晚上決策小組就開始無法與群眾良好溝通、對話。廣場上整體運動像是少了腦袋的巨人,雖然每個小組各自運行順利,解決了廣場上學生食宿、禦寒問題,活動與論述文章也不斷地生產,整體來說卻缺乏統籌、領導,沒辦法帶領群眾擬出共同走向。
十一月八號開始,天氣驟降且不斷下著雨,廣場上呈現一片淒風苦雨,給了這次運動更大的挑戰。十一月十號那個星期,各大學紛紛
開始期中考,再加上天氣因素,廣場上學生銳減,只有在每天晚上還會重新聚集三到五十位學生。期間又發生了劉老先生在廣場自焚的消息,讓某些學生慌張地想為這次運動找出路,卻發現現有組織形成了非常笨重的體制,讓許多運作非常沒有效率。舉例而言,論述組花大量時間開會討論文章,文章生產出來後要通過媒體組審稿,或者送回決策小組再議,過程消耗了許多時間不論,更常因為溝通不良而稿件必須退回重寫。決策小組本來被期待順利做出決策,給予運動選擇與方向,在這時卻逐漸突顯出時空條件差異下問題尖端。
第三樂章 浮上檯面的時代問題十一月十三日,廣場上召開了第一次全員大會,當晚超過一百五十位學生又重新回到現場參與這次大會。大會以十一月十五日星期六所打算舉辦的全國大會師為討論主軸,要群眾們發想當天活動如何安排。討論間不時引發爭辯和小衝突,主要圍繞著”直接表決提案”或者”先討論去留問題再表決提案”等程序問題。最後十四個提案並存,由十四個負責人同時進行;而去留問題在表決145:27下壓倒性決定繼續靜坐。
十一月十三日這天開會作為下一個階段的開始,主要突顯了決策小組在運作上脫離野百合時期的運作模式,在無法承擔決策責任之下,轉而將權力下放到群眾當中,由所謂直接的審議式民主做出群眾決策。這樣的組織運作模式不僅僅限於十一月十三日當天的會議,之後的重大決策都還是通過長達三四小時以上的全體會議決定。
若廣場上學生已組成團體,以凝聚出夠穩健的共識,這樣審議式民主的決策方式也許不會產生太多問題。但廣場上學生流動性極高,今日決議必須套用在沒有決策權的明日群眾,而提案也因為缺乏責任政治的態度而往往延宕甚至不了了之。
十一月十五日星期六,從早上十點就開始準備野草莓全國大會師的活動,下午一點開始新竹、台中、嘉義、台南、高雄等靜坐地區學生代表紛紛來到自由廣場,NGO(非政府組織)如人本教育基金會、民間司法改革基金會、台灣人權促進會、人民火大聯盟、樂生青年聯盟…等團體一一上台發言,一再強調國家暴力在社會各個角落長久以來的陰影。整體學運至此又顯的氣勢高昂,大家大喊著「不達成三點訴求,絕不撤退!」晚上七八點左右,出現兩位抗議野草莓用捐款購買便當的學生以靜默舉標語的方式出現在廣場,在主持人一再邀請他們拿下面具和大家溝通被拒絕下,由眾多學生護送出場,在途中還是讓憤怒的圍觀群眾找到縫隙打傷其中一位同學。
晚上九點左右,當整日形成結束後,行政人員希望當場進一百名學生分成三組討論此活動之去留問題。決策小組提案:在運動人數減少的情況下,希望行政縮編、白天不安排活動、晚上活動照常,要廣場群眾討論並表決。又在三個小時的討論後,廣場上學生語言衝突不斷,並且對於行政人員處理問題的方式多有不滿,現場學生情緒躁動、討論紛雜。最後在凌晨一點決策小組與行政人員強力要求群眾直接先對於行政小組的提案作表決,對於運動後續發展問題隔日早晨九點再討論。最後,以壓倒性比例通過行政縮編、白天沒有活動、夜間活動照常舉辦的提案。
經過一個星期不斷漫長的大會,十一月十五日晚間這場會議完全顯現了廣場上學生並沒有形成”團體”,而沒有團體根本無法做出團體決策。許多學生對於此種運作模式非常失望,星期日之後的學生人數就減少至剩下幾十個學生,運動動力的消沈一目了然。
第四樂章 務實組織的開端雖然既有體制非常笨重,無法有效組織廣場群眾又無法在大會中形成有效力的決議,但還是有許多學生想以自己的力量耕耘,不願就此放棄。
廣場上,漸漸可以發現有本來就已是組織或曾並肩工作的學生開始務實地組織廣場學生,並且以具體行動取代無限的會議。十一月二十日,台北校際串連小組成立,號召廣場上各學校同學一同討論如何在各個學校拉進更多同學,並且讓更多學生關懷。在串連的過程,有形無形地便將各個學校的某些學生組織起來,至少讓彼此變成了工作伙伴,並肩努力在各校舉辦說明會等活動。
廣場上可以看見文宣品在靜坐場內外被閱讀,而一小群同學也組成了「野草莓治喪委員會」,在
廣場上搭起了人權靈堂,祭悼台灣人權已死。十一月二十二日星期六,「野草莓治喪委員會」舉辦了守夜活動,用溫暖的燭火讓煩躁、失望的群眾再一次安靜下來重新確定這場運動的初衷與自己參與這場運動的原因,許多同學在歌聲與影片中掉淚,呵護著手中的蠟燭如同呵護著支持自己參與運動至今的念頭。
十一月二十三日早上十點,治喪委員會為人權舉辦了公祭追思典禮,一方面哀悼著被踐踏的人權,另一方面和眾多前來的群眾一同宣讀一份宣言,共同立下約定不再忍受政府對於人民的傲慢與對於基本人權的侵害。整場活動吸引了大量的市民朋友,而所有參與典禮者都非常肅穆且認真地看待這場公祭儀式,結束後排成長長的隊伍每個人輪流上香,營造出的氣氛非常莊嚴隆重。
這個星期相對前兩個星期來說體制底下出現的務實組織力發揮了相當的作用,讓廣場漸漸形成彼此有感情的團體,而會議氣氛也隨著議事規則的訂定而逐漸安穩下來。
第五樂章 走出野莓風格十一月二十七日立法院內政委員會舉辦集遊法公聽會,而在集遊法公聽會後這場運動的角色將變的非常尷尬且進退兩難,但隱隱約約可以發現整體學生對於廣場運動的遠景已經有所改變,活動的轉型隱然完成。
相應著樂生院的拆遷告急,許多同學對於野草苺運動的想像轉變為偏向組織、訓練群眾和偏向公民教育的廣場。這場運動不需要有一個適切的時間點退場,而是在群眾組織好以後,廣場隨時都可以結束,因為彼此將在任何運動場合再度相見。
十一月三十日,廣場上舉辦了大型的音樂會,請來了眾多獨立樂團演奏,以一種嘉年華式的公民教育,這場運動將繼續延燒,也許到下週末,也許到國際人權日。它的可能性被這個世代的活利與熱情點燃,而這近一個月以來的公民教育也許對於台灣民眾來說,才真的是認識人權、民主、法治精神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