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14日 星期二

馬祖:戰地地景與標語文化

◎陳人豪


無論是由空路或海路抵達,那些山壁上大大的白底紅字標語與迷彩漆、水泥磚的據點,大抵上構成了
訪客對馬祖列島的第一印象。鮮少有人不認識馬祖與戰地歷史的緊密關係,但當「為中華民國國家生
存發展而戰」以紅色楷體突兀地在視野中出現,我們仍驚訝軍事色彩滲透的強度,同時有種時光回溯
之感,彷彿在這裡隨時會有水鬼〔1〕出現,或是共諜在你身邊出沒一般。

標語文化

  馬祖在戰時實行軍政合一體制,以「管教養衛」的目標進行治理,循著這個框架,馬祖列島上的
標語大致分為兩種色彩--「管衛」的軍國思想與「教養」的生活規訓。

  軍國思想標語的目標是加強對共軍的敵對意識,諸如「枕戈待旦」、「爭取最後勝利」、「消滅
朱毛漢奸」、「拯救大陸同胞」等,許多標語甚至是嵌在家戶的建材之中,足見這些心戰的強度之
高;這些標語也藉此不斷地凸顯中華民國政府統治的正當性,以鞏固居民的國家意識,除了先前提到
的「為中華民國國家生存發展而戰」,「堅定愛國信念」、「擁護政府」也都能看出這些特徵,不
過,若國民真的能在政府的治理中享有比敵方更好的生活條件,也著實肯認國家正面臨危機,需要協
力合作,官方何必需要四處強調擁護政府與愛國呢?這些試圖創造共同體的教條反而顯露了當時政府
正當性的薄弱,從現在來看更是如此,比如南萌咖啡館的老闆董逸馨就認為在實行軍事管制之下,這
些宣傳內容本身即是非常荒謬的。

  生活規訓標語則以各種中華文化的美德為核心,如「忠誠、團結、風氣、效率」、「崇法務實,
勤勞儉樸」等;這些倫理性質的精神規訓是深入社區的,例如在仁愛村,其村內告示板便刻了「實踐
三民主義示範村,改善民眾生活」斗大的石雕字。對於戰時的馬祖人來說,不僅在民防、軍政上必須
展現齊一的愛國、衛國之心,在日常生活之間,也必須依附三民主義的信條,將自己規訓成中華文化
的模範。
  
  時至今日,標語的意義已有轉變,過去的宣傳內容多已失去其必要性,但這些台灣本島看不見的
標語,對馬祖居民來說,反而成為一種特色,以地景的樣貌凸顯出馬祖歷史的脈絡與獨特性,賦予了
這些標語新的詮釋空間。

軍事據點

  馬祖列島上到處都可以看到型態不一的軍事據點,有些整理成了觀光地景,仁愛鐵堡就是其中之一。仁愛鐵堡坐落於南竿西南角,岬角上保存著衛兵哨、射擊位置、機槍座、軍犬棚等軍事設施,空間狹窄且克難,從裡面往外望,一側是大海,另一側便是仁愛村與仁愛港,當時,這座鐵堡便是防衛水鬼的最前線,時至今日,港灣裡只剩下冷颼的東北季風,但戰時的緊繃氣氛仍被岩壁上鑲嵌著的無數玻璃碎片[2]所映照著。

  位於北竿后沃的戰爭與和平紀念園區也是以據點為基礎的觀光去處,園區內亦新設了一介紹馬祖戰史的博物館,裡面展示了各式軍用品、砲彈與戰時文宣,一些單看軍事遺跡無法接觸的故事也能在此一窺。宣傳戰是其中相當有趣的展品,博物館並陳了當時各種空投、報紙文宣,共軍以社會主義為號召,毛主席語錄隨之降落在馬祖的土地,同時也以「祖國」作為情感攻略的核心;國軍則以反中共專制為宗旨,將中共飛行員「投奔自由」作為宣傳的主力。想當然,這些心戰都僅能維持精神、理想上的藍圖,任何一方都難有實質的民主自由可言,馬祖依然只是戰略的棋子,在對峙的氣氛中繼續過著人人喊自由與美德的生活。

  八三一軍中樂園亦是戰時的產物,就官方脈絡而言,是為了避免在軍民雜處、軍人長時間離家的環境中產生性犯罪或糾紛而設立的。博物館中的「特約茶室娛樂券」便保存了軍中樂園的特徵,在軍中樂園裡,女性身體的商品化與軍事體系的服務色彩交織在一起,當時,特約茶室的經營者不一定是政府,也可能是當地居民,但服務的對象僅止於軍人及公務員,依照軍階以及負擔能力,所能購得的娛樂券價位也不同。不過,軍中樂園在馬祖並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南竿、北竿島上的招待所都已拆除,僅餘西莒島上仍有建築物保存,但相關的介紹非常薄弱,若訪客僅是經過、而非帶有目的性地探查,實難發現與辨認出軍中樂園的遺址,西莒的建築物管理者也認為沒有文史保存是相當遺憾的,相較於金門,這方面的文史工作較為可惜。

  另外,有些據點則是較荒蕪的樣態,缺乏維護,訪客沿著島緣步行的話,很容易看見廢棄的據點,比如站崗室、砲台座等,且大多是不完整的,比如在北竿后沃村中,我們便發現了一個停放戰車的據點,但周圍全部都是老鼠排泄物的痕跡,顯示出久無修繕與看顧的狀態。在沒有文史引導的情形下,也難以爬梳出對歷史的理解或思考,政府若能在戰地遺址上投入更多心力,而非只是丟在原地,其觀光的價值也才能真正顯示出深度。



戰地文化與共存

  基於地理位置與政治局勢的特殊性,馬祖與戰地的連結是理所當然的,不過,隨著衝突型態由武力戰爭轉向資訊侵略、政治滲透後,這個關係已不再有那麼強烈的武裝色彩,取而代之的是戰地以遺產的樣貌被留下,而附著在馬祖的認識也變成了一種「戰地文化」。

  過去數十年,馬祖人一方面活在砲火與死亡的真實恐懼之中,一方面又被規訓與全控的戰地政務治理給深深箝制著,國防凌駕於文化、習俗、日常生活,這段受壓抑的歲月與戰地歷史本是同根而生,亦難分難捨,但在戰事褪去後,馬祖仍被迫與各式的軍事遺址綁在一塊,繼續用整座島來承擔戰地文化的想像。

  除了四處都是的標語與據點外,在交通船上或公車上,常常遇見阿兵哥在島嶼、村落之間移動;在從仁愛村走到鐵堡的路上經過海龍蛙兵的連隊部,也會遇到荷槍實彈的衛兵,與已經觀光化的鐵堡形成對比;儘管大多數據點已經不再具有武裝功能,馬祖依舊被政府視為軍事前線,部署有相較於其他地域更高密度的軍力,現狀再再顯示著軍事體系在馬祖列島上仍然根深柢固。

  雖然如此,馬祖人也正與戰地建立新的關係,軍政體系已然解消,阿兵哥也從單純的軍事任務導向走進馬祖的公共事務中,比如在擺暝大祭時,役男除了是勞力的來源,更是直接的參與者;在人口不斷減少的今日,軍人在經濟流動之外,也為馬祖帶來了年輕世代的思考與活力,在這樣的框架裡,馬祖探索著本土特徵與戰地色彩雙向、動態交流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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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水鬼是一種特戰部隊的俗稱,國共雙方皆編有此部隊,以「摸哨」為核心任務。摸哨指由水路上岸,偷襲
敵方陣營,在國共對峙時是主要的戰略行動。因摸哨的偷襲特性,水鬼成為戰時金門與馬祖人最為恐懼的對
象,也衍生出相當多關於水鬼的流言。

[2]為了防止水鬼從岬角的岩石爬上島,岩壁上常常鑲嵌滿了破酒瓶碎片,用來割傷試圖攀爬的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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